小刀在心中嘟囔,只是怵于张嫣的积威和钢槽对刘盈的畏惧,没有说出口,不甘不愿的喏道,“吕郎君,奴婢刚才无礼,还请见谅。”
张嫣在这场与刘盈的对峙中,本是一直站在上风,却因为小刀的这次莽撞,在气势上弱了下来,吃了不小的亏。负气道,“小刀,东西已经采够了,我们回去了。”
小刀应了一声,将铁扔到了背篓里,背到背上,率先走到山道上去了。
与刘盈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嫣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出来这里,家里不能没人,还是尽早回去吧。”
刘盈凤目一闪,透出欣慰意味,“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只要我妻子肯原谅。”
张嫣哼了一声,迤逦转身去了。
晒干的辛夷有一种芬芳辛辣的味道。将白桦皮磨成粉末,以一定的比例混合,再添上苏木,白矾,清香中略带一点骨子里的涩,便是她心中想要的香骨。
——香亦有骨。如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一样,毎一品香各有不同。香与人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香道。
香粉尚带着潮湿的气息,张嫣用铜拨子拨弄着圆簸中的香粉,听到廊上急急的脚步声。
“大娘子,”青葵在门外禀道,“有县府吏官上门寻你。”
“县府吏官?”张嫣讶异抬头。
服役于各县县府的吏员为县令自行聘雇,并无品级,但是因为操持经手实务,在平民之间有相当大的权威。此时,两个青衣小吏便在堂上候着,见一个女郎从里面出来,拱手问道,“可是孟家娘子?”
“是。”张嫣问道,“不知两位此行前来是……?”示意小刀将荷包递到二人手中。
这二人不动声色的接过,捏了捏,面上便笑的更加和善,“孟娘子放心,不是坏事情。吕御史两天前到了我们沙南县,请孟娘子去叙话。”
张嫣古怪的朝院子东墙望了一望,喃喃,“这样啊,我知道了。”
这事情定是与刘盈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怄气,刘盈的这一招,出的算是点到了她的软肋上。
她不愿意跟他回去,继续做大汉皇后,那么,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沙南县的一个平民罢了。与他相对的时候,还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不需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若他通过官府的手段权威,
年长的胥吏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曾动弹,便不耐烦声气起来,“孟娘子还是快点跟我们走吧。不然御史大人等久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看吧?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民女,又如何能抵抗官府的权威。
今上七年秋六月,长安中的天子遣十三监御史分赴大汉各郡县,以九条察事,为司讼者,盗贼者,伪铸钱者,恣为奸诈论狱不直者,擅兴徭役不平者,吏不廉者。吏以苛政故劾无罪者敢为逾侈及弩力十石以上者,非所当服者,凡九条。御史虽本身官秩只有六百石,并且只有察举权,没有治事权。但所察几乎包括地方所有政事,并且直达天听。素来被地方官员极为忌惮尊敬。吕御史刚刚进入沙南县,唐县令便将县衙让了出来,自己另找了一间民居办公。
府吏领着张嫣入了县府,却没有带到二堂。而是往东跨院而去,在门前立住,“小的奉命领路到这里,孟娘子自己进去吧。”
整间屋子在县府东侧,虽然不是在正中轴线上,但独立成院。构建清雅之处,不下于正堂,此时门扇虚掩。四周屋舍俨然,只是静无一人。
她推门而入,见屋中靠墙的一面设着一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的竹简。一方长案设在上首。案后二人一坐一侍立,案上灯光明亮。刘盈坐在案前,正在看文书。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望过来。
“阿嫣。”
好像一如当年。
“我该叫你吕御史呢,还是县官大人?”张嫣冷笑。
“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么?”刘盈淡淡笑道,“无论如何,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而阿嫣你,”他顿了顿,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既然你说要放弃从前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民女,想来,不至于摆皇后的款拒绝接受官府召问吧?”
张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折回来坐下,“那,大人召民女过来,是想问什么?”
刘盈睇着面前的妻子,她意态悠闲,背挺的笔直,好像春风中青翠的杨柳。身姿瘦削,比从前在家时候仿佛瘦了一两分。乌黑的青丝挽成民间常见的椎髻,鬓角落下一缕散发,但并不显凌乱,柔顺的贴着肌肤垂落下来,年轻的肌肤上闪耀着玉一样的光泽,眉目宛然,好像过去那些年里,一直一直,都跪坐在那里,自己一回头,就可以看的见。
“你的病可好透了?”他忽然问道。
张嫣愣了愣,才想明白刘盈指的是自己年初刚到北地时生的那场大病。
“早就好了。”她答道,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别过头去,“吕大人若是找民女来有正事,民女奉陪便是;若是只为了叙这不必要的旧,就请恕民女要回去了。”
“阿嫣,你又何必如此。不过,”刘盈带着深深的失望,见张嫣作势起身欲走,转了口气,“我这次的确是为了正事找你。”
他从案上取过一份奏折,“我这两日看了一份关于设募军制的奏折。听说,这募军一制,是你最先提出来的。所以,想听听你的具体看法。”
张嫣瞟了他手中玄色奏折案板纸一眼,抿唇自嘲,“看起来,张辟疆曾经来过云中?”
“嗯。”刘盈颔首,“他前日过来,这便是他拟的关于募军的章程。”
“我生病的事情,也是他告诉你的——到底是你的忠心臣子,”她的声音低下去,“所谓兄妹之情,抵不过君臣之义。”
“阿嫣,”刘盈微微蹙眉,凝望着她,不赞同道,“你未免太妄自菲薄。张偕一直信守对你的承诺,直到我亲自找到这儿,他才上门坦诚之前的事情。他也是为你好,世人大都劝和不劝离,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劝我真的放你离开不成?”
张嫣不愿意再接这个话题。接过奏折仔细看了一遍,张偕不愧是一代人杰,她当初只提了一个点子,他随之发挥,便将完善成了一个可以切实实行的方案。关于如何招募军队,以及随之的军队服役年限、物资供给,包括训练的诸多细节都落到实处,纵是自己,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将奏折合起来,推回到案上,“我只是一个闺阁女子,提一提点子已经是勉强,至于军队和打仗的东西,我是不懂的。张都尉这份奏折已经是拟的很好了。我没有其他意见。”
被她的拒绝噎了个透心凉,刘盈悻悻,暂时将儿女私情放到一边,认真商讨起募军制来。“张卿的章奏的确已经算完善,”神态郑重,看起来好像他和张嫣之间的一切私情都不曾存在过,他只是一个一心为公为国的官员(天子),而面对的少女,也单纯只是提出新军制的百姓,
“只是我想着,毕竟你是最初提出募军制的人,也许在这些章程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见解。不妨提出来,若能完善一二,也是好事。”
张嫣也认真起来,身子微微前倾,沉吟,“大人可曾考虑过,天下有一种东西,叫做势?”
“大凡制度,都有一定的适应性和生命期。征兵制是从战国传承下来的军制。当时天下瓜分,以秦国为例,国土不过关中一地,若有外敌入侵,秦王发下征军令,老秦人背上干粮,从国土最西的地方,只需要一天,就能赶到函谷关。到了如今大汉,天下一统,国土比先前何止大了三五倍?百姓无论是“戍卒”还是“卫卒”,花在戍卫外的成本,就是从前的十倍不止。单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征兵制的改变,是必然的趋势。”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璀璨有神,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来,亮的比过月夜里,最闪亮的星星。
——共5204字,2011年5月5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