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格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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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州城到府城,一行人归心似箭。

到得府城,祝缨让他们先休息一日,次日来开会,她自己也好在今天处理一下积压的事务。

顾同被他派了留守,等她换了衣服、将买的东西交给花姐和张仙姑,再转到前院,马上上来汇报:“老师,才收到公文,新任的福禄县令病死在路上了。”

“知道了,那个还是我发的呢。”

“旧档、旧案这些日子也已复核了一些了,我也看出几件不太妥当的来。王司功、李司法复核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持正,没有遮掩太多。”

祝缨笑道:“那是当然了,他们只要不是太蠢就一定会借着这个机会将以前疏漏之处过了明路。现在报出来还有我给兜着,以后再出事儿,他们的麻烦就大了。不过也有那等目光短浅的,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能够瞒得下去。”

顾同又汇报了几件府衙里的事情:“江娘子与小江都搬出去了,分给小江两间房,她就奉江娘子同住。江娘子带着女差们去……验尸……呃……”

祝缨失笑。

顾同道:“可是,如此一来,她们就有点儿远着江娘子啦,流言又变了一种。”

祝缨道:“总比以前那些高明点儿。”

“是。”

然后是府衙里的安全问题,顾同等人看了几天,说是没有发现疏漏。

祝缨问道:“你确定”

顾同点点头:“项三娘自己个儿当贼,想要溜进来的。她从后院潜入,药倒了咱家两条狗,被鹅给啄了。”

祝缨大笑:“杜大姐又养上鹅了吗”

“前衙避开了两道岗哨,交错处被第三处发现了。”

项乐道:“她又淘气了!真是胡来!”

祝缨道:“无妨,是这么个意思。”不过项安的本事并不能说是十分高明,如果换了她,只要有耐心还是能潜进来的。不过能有这样已然不错了。府衙的墙头比县衙还高一些,还是比较安全的。

接着,王司功等人又来汇报,将一些陈年旧事也都翻出来,祝缨也都一一批了,有能说得过去的原因的都给注明。有些事情办得确实不好,不意连苦主都没了,甚至无法追查。在府城,府衙里的官员有意偏袒的情况下,苦主是很难能够继续生活在当地的。

总的来说,虽然旧账不少,都不像思城县黄十二那样过份,勉强还能糊得过去。祝缨先给他们记了过,使其戴罪立功。

第二天,再与四县开会。

祝缨先问的是各县的仓储问题,然后是徭役的人力,再来才是识字碑的进度。麦种的分发是在秋收之后,但是分配现在就可以进行了——不用等福禄县令了。

四县为了麦种又是一番争执,莫县丞此时就要求给福禄县多留一些!关县令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县衙库里的都是额外多出来的,他们各家已种了的都自留了种子,你现在用不了这么多!分发下去,明年有了收成,他们又将种子还你了,你不缺!”

莫县丞大恨,忘了这货是他的老上司,对福禄县十分了解了。

他也十分嘴硬:“大人,福禄县从朝廷领回来的种子,已然分出去许多了!扣去大人在福禄县时分出去的,如今县里再拿出五百石就能还清朝廷了!大人还给思城县拨了不少呢!思城县难道自己没留种还有河东、南平,也都拿了!不能给那么多!”

他现在不怕关县令了,大家都是府君的旧属,谁比谁差呢

四人吵作一团。祝缨只得给他们再次分配,福禄县说得在理,就再出五百石。同时,府衙的公廨田也有盈余,这部分祝缨可以抽出来分配给其余三县,思城县少些,其他两县多些。到明年春天收获的时候,三县再归还她。

四县私底下的勾兑,她不管。

四县终于平息,口头还要哭穷,祝缨自己在户部、州府也是这么哭的,所以知道他们在假哭,于是也都不当真。

接着,她就提出了清逋租的问题:“既多了收成,就逋租就可以清一清了。”

关县令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把福禄县的都给清了!其他三家现在得靠自己了。王县令最郁闷,福禄县的清了,关县令这儿有抄了黄十二郎的结余,南平县逋租最少,使使劲儿就还上了!只有他!

他忍不住再想多要点麦种。

祝缨道:“今年先种这些,明年再给你更多。”她算了一下,这事是翻番的越到最后铺开得越快。明年就能全种完了。

且清逋赋她还有个绝技——搜括隐田隐户!这是一项长期受益的事情。只要派人下乡宣讲税赋,同时信守这个约定不多征,正经身份也算有点吸引力。再来,她在两县转了一转,对两县另外种点什么也有了些想法,这就更容易吸引人。

最后,她亮出了刀子:“咱们来谈谈麦收之后的税吧!”

四县心头一震,又违逆不得,只得硬着头皮与她继续谈价。即便是上官,他们也得骂她“奸诈”!她是有准备的,他们四个毫无防备!祝缨对上抠了一点,对下又挤了一点,下了个公文。她打算用这些钱改善一下南府的状况譬如翻新仓储、奖励府学等等,同时也可以用来支持开设同乡会馆。

整个南府共用一个同乡会馆,各县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谈妥几件事,她才将四县的县令放走。

郭县令就在她隔壁住着,回到县衙里就开始准备识字碑的事情了。这事儿祝缨有经验,都照着她的步骤来,郭县令情知这种“教化之功”自己是争不到了,但为讨好上司,该做的还是要做。

祝缨这里,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过府来吃席、议事。

梅校尉管着两千兵马,是一股大势力了。也因如此,南府司兵的权责被大大的压缩了。祝缨先向梅校尉道歉,说是自己早该与梅校尉好好交流一下的。

梅校尉已然知道她都干了什么了,深觉她是个厉害角色,忙说:“大人新任知府,当以正事为先。”

“就为正事,想之前黄十二的案子,若非校尉这根定海神针,非但是我,便是刺史大人也要身陷险境呢!”

梅校尉也谦虚了几句,又说:“职责所在!且与大人打交道十分爽快!大人又拨与我们钱粮,孩儿们都问,下回什么时候还能再来这么一次哩。”

祝缨笑道:“正是这个话,以后少不得要劳动校尉的,不要嫌烦才好。”

“那不能够!”

祝缨关切地问:“前番黄十二郎的案子,我手头也紧,并不曾分拨太多。如何听校尉的口气,似乎觉得还不错可是营中稍有些……”

梅校尉心领神会,道:“人吃马嚼的!且在一地驻扎得久了,不免有人拖家带口。这……”

祝缨道:“长此以往,岂不要军心涣散了那可不成!可惜我在福禄县的时候被参过,不好再犯。”

她给梅校尉出了两个主意,第一,宿麦种子她白给梅校尉,使梅校尉所管的田地可以种两季。第二,她给钱,用的正当理由是——南方潮湿,器物容易损坏,用作更换甲胄的补贴。当然不是每年全换新的,而是以轮换的名义。这笔钱也是按照品级来分发,梅校尉拿最多的,底下依次递减。

“眼下不敢多给,福禄县百来号人还罢了,校尉这两千人,有点儿犯忌讳。”

梅校尉道:“不错,领兵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祝缨又给他许诺,以后如果南府有什么新的进项,梅校尉可以参与。梅校尉问道:“也是橘子吗我那里的地,倒也可以种。本钱也有一些。并非我贪财,粮饷自开国初定了下来,这么些年了没怎么见涨啊!”

祝缨道:“懂,我们的俸禄也是。”

“俸禄还涨了点儿,”梅校尉公平地说,“又有田可免税,士卒的粮饷就千难万难,一加,就要加多少万人,啧!户部、政事堂一听就要摇头,每每只肯给一点儿。这里又不同于他们太平地界,剿匪人手不够时,还要自募些,粮饷我们自己就要犯愁啦。”

祝缨道:“我在一日,便与校尉共甘苦。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只管说。”

“请严明军纪。”

“哎这话就不对了吧我的部下绝没人乱来!”

祝缨笑道:“要有人乱来,我就该与校尉理论,而不是请求啦。”

“哦哦。我道又是谁胡说八道呢。”

“因我以后必有事要托校尉,不得不先讲明。”

“哦。什么事”

“现在说了就不灵了,到时候校尉就知道了。”

梅校尉的胃口被吊得高高的,又得不到解答,只得带着一些钱囊将丰的好消息回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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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回来又是一番忙,才安静下来,京中公文的批复也下来了。

大理寺、刑部核准了她的判罚,司法佐、司功佐二人流放,这天,他们被拖到府门外各敲了二十板子,再上枷,一路被发配了出去。

府城里的士绅们都摒息凝神,很担心她又要拿谁开刀。不想她却不大动士绅了,她又去了一趟府学,看了学生们月考的卷子。再出了一道公文,公布了自己之前与四县的县令们“商定”的结果。即名额的分配。

祝缨一向有一个理念,得让人能沾着好处,才能将人捆得更紧。公文下来的时候,唯南平县议论纷纷,南平县的成绩一向是最好的,学子们便以为这是夺南平县的资格来给其他三县。他们联名上书,由学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叫邹进贤的递进了府衙。

祝缨展卷一看,不由一笑。将学生们召到了府衙内,再命博士将学生们的籍贯一一列出。

邹进贤道:“大人,以此看来,四县是都有二人以上,仿佛没有改变。然而有的县只有二人,县内若推荐不学无术者入学,再以通识功课者考试,是白骗两个名额,又当如何”

“举荐之人也要复核。”祝缨很耐心地对他们说,“若文理不通,追责举荐之人。”

邹进贤等人还是不愿接受:“敢问大人,即便通了,也可能考不过,是也不是如此一来,岂不是府学之内尚有滥竽充数者”

祝缨淡淡地道:“滥竽充数的荆五已革了去。”

邹进贤默了一下,荆五郎确实学问不佳,要说他能自己考进来,邹进贤也是不信的。他说:“以往,无力争执,因大人与前人不同,学生们才来进言。若大人也是庸碌无为之人,学生们不说便是。”

祝缨没有生气,她走了下来,和气地问道:“福禄县,是南府所连吗”

“是。”

“是朝廷所有吗”

“是。”

“福禄县的读书人,是读的圣贤书吗”

“是,可是读不好……”

祝缨道:“既然是,朝廷就不能放手,不能不管他们。”

“大人何不选派大儒讲学呢且大人任福禄县令之后,也是举办学校,不是也能有人考进来吗”

学生们都比较信服邹进贤,听他说得有道理,且不能理解祝缨所言。“能者上、庸者下”不是么他们开始窃窃私语,博士急忙维持秩序。

祝缨问道:“南府考出去的,又有几人你凭本事能考到哪儿”

邹进贤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的学问拿出去或许未必能入更高的学府,国子监的教材他也看过了,赵苏抄的讲义他也看过了。天下能人当然是很多的,学问好的人他服,却见不得有人偷机取巧的。

祝缨叹了口气:“书呆子啊。我以前是福禄县令,现在又使府学常年分给福禄县名额,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邹进贤道:“愿听大人教诲。”

“你觉得我是循私念旧,还是眼界更大一些,认为南府也是朝廷所辖、南府的学生也应该准备有机会到州城、京城更高的学府见见世面嗯”

“那学生也愿意用功考出去。”

祝缨轻描淡写地说:“考个屁,不给你们见识一下,你连自己差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读的课本都是缺的,拿什么考要说自己负笈求学是不是去京城游学是不是你们自己个儿跟蛐蛐儿似的自个儿斗出个头名来,那要本地官员干什么要朝廷干什么你自己能干,也不能绝了别人的路。我与别人之不同,正在此处。”

邹进贤还想说什么,后面同学已经拉住了他。他们都听明白了祝缨的意思,给福禄县争名额,不是只为了福禄县,而是基于她“众生平等”的想法,也会为南府学子争取类似更高学府的名额。

得按住邹进贤!

学生们七手八脚又心潮澎湃,博士也有点激动,道:“大人,邹进贤年轻气盛,会想明白的。”

祝缨道:“府学的卷子我看过了,内有几个狗屁不通的,连我都看不下去!弄明白!”

博士额上沁出汗来,道:“是。”

府学生们又是一阵欢呼,内中夹杂着几个目光游移的。

“散了吧。”祝缨说。她确实是要为南府也争取几个进国子监的固定名额的,不但是南府,她正在构思一个奏本,国子监那么多门学科,那么多的学生,一府保有一个,这要求不算过份吧如果不能具体到府,每州一到二人,余下的名额再争竞,总可以吧

高官子弟就可荫入学中,为了加紧朝廷与各地的联系,各地给一个名额又怎么了给当地人机会参与到全国的事务之中,也是另强联系的一种方法,不是么

以她在这偏僻地方的经验,时间久了,语言都不通了!

顾同在一旁心神激荡,大声说:“老师所思所虑,才是谋国之论!”

祝缨敲敲他的脑袋:“不要拍马屁。”

“拍马都赶不上,如何拍得”顾同笑着说。

祝缨道:“干活去!”

顾同跳了起来:“是!”

顾同跑去找王司功,继续与他复核旧档。府衙旧档存得不多,主要还是鲁刺史主政之后,档案才更完备的,就几年,如今已查到了尾声。

他二人正看着,项安又走了过来:“大人。今天我去看师姐,路上有人托我向大人求一事。”

“什么事”

“是城内那家米铺,请大人题写匾额,愿付润笔。”

害!外快来了!

地方官员的外快收入里,最合法的是公廨田、收租税时加的一部分地方上的分润,其余也不算贿赂的是年节人情下属的孝敬,只要不太出格,没有公然收钱办事,尚可接受。而“润笔”就是正当收入了,写匾额、题字、写墓志铭等等,都可以收高价。

大部分的官员都读过书,字也能卖几个钱,不过大多数人的字未必值这个高价,多出来的溢价是本地官员这个身份给的。也有一部分人书法一流、学识极佳,日后还能封侯拜相,买到这样的字,那是买家赚大发了,可以传之子孙了。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吧。查查米铺有无劣迹,没有官司在身、没有旧案人命,就接了。”

“是。”

一个匾额能赚个几十贯,祝缨的字不能算书法,不过有王云鹤和刘松年的信件之类,她不免会仿一仿他们的风格,写个字在南府这个地方也不算丢脸。

此外又有墓志铭,也是几十贯上百贯不等。祝缨十分小心,凡要给她润笔的,她都先派人查一查此人的老底,一个月也写不一、两份,倒揪出三个有旧案在身的。此事却又怪不得李司法,乃是苦主不愿意告官——以贫告富,不但难赢,还容易被报复,更耽误自家生计。

祝缨都给办了。

弄得找她写字的人都少了。

写了一道匾、一篇墓志之后,南府司马章炯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