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英琢磨半晌,伸手随意捶打着膝盖。这只手举起来,那只手落下去,无意识动作着,全副心思都在自家姑娘身上。
“姑娘的性子,只怕府上就二爷最清楚。你我这样的,一辈子也没读过什么书,见识短,脑子哪里够使。”想一想,这话有缺漏,得再添一句。“世子爷该是明白。否则也不会拿捏起姑娘,一捏一个准。”
提起那位,绿芙眼珠子转一转,凑近了跟春英耳语。“有没有发现,姑娘每次从后头回来,不是慌慌张张,就是念念有词。总归都跟世子有关的。”
七姑娘翻着那人给的通史第二卷,眼角瞥见绿芙那丫头鬼鬼祟祟,挤眉弄眼。停下来仔细端看片刻,揉揉额角,那丫头真是要反了天了。
她与世子的闲话也敢胡说。隔着这样远,一眼看穿绿芙在嘀咕个什么劲儿。
瞧瞧更漏,亥时过半。抚着腕间的珠子,今晚的“夜课”也不能疏缺。遂起身靠在窗槛前,赶了两人回屋歇着。自个儿关上窗,闭了门户,回身坐妆奁前绣凳上。对着纱灯下黄橙橙的铜镜,渐渐正了容色,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
因材施教
早晌午是崔大人讲会典。各院姑娘三五成群往教舍里去。山里气候宜人,一早起来总是格外清爽。
路上偶尔遇上个相熟的,点一点头,错身过去。七姑娘心头正默记着今儿个世子要考校的功课,不经意抬眼,正好对上前边儿回头向她看来的贾姑娘。脑子里装着事儿,也就随意牵出个笑来。
却逗得身旁冉姑娘,学着绿芙,拿胳膊肘偷偷碰她后腰。“你是存心气她的不是?”
“从前只知你是个会装蒜的。如今是瞧出来,你七姑娘头一回去人玉庆斋,隔日五姑娘便与贾姑娘生了隙。自此日渐疏远起来。这其中,莫不是你说人坏话?”另一旁殷姑娘冷着个脸,眼里神采氤氲。仰起下巴,款款而行。熟知她的人便晓得,殷姑娘这是打趣儿人。别看她脸上不带笑,可这口吻却是对真能瞧上眼的,才肯这般亲近说话。
“何止是坏话。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那事儿,五姑娘主动领罚,连同屋里贾姑娘也跟着大晌午的,在日头底下站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女官大人亲自出面平息了风波,如今谁不是对这事儿讳莫如深。当初编排那人,怕是夜里也睡不安生。江阴侯府啊,是随口能够编排的么?”
毕竟是将军府出来的姑娘,说话就是直白。冲着贾姑娘背影努努嘴,好意给七姑娘提个醒儿。“她怕是记恨了你。回头看你那眼神,瞧着不善。多留心些,亏你还笑得出来。”
眼神不善么?七姑娘恍然点一点头,心思没放在琐事上,自然也就不甚在意。“真要算起来,是我说了她坏话。记恨也是应该。”
她跑五姑娘屋里,碰巧瞧出些名堂来。姜柔也不傻,心领神会,点子抓得极准。
“你倒是老实。”殷宓扬起嘴角,越发觉得七姑娘这性子,合了她脾气。
背后放人冷箭,问起来,她一副晃神的样子,温声跟你说,“暗箭伤人,被人记恨也是难免”。一句狡辩没有,丁点儿不拖泥带水就认下了。说她温吞,又异常利索。
姓贾的本也是笑里藏刀的人物,碰上个比自个儿还深藏不露的,栽了跟头,能瞧她顺眼?难怪几回遇上都是眼刀子呼呼往这边儿招呼。
再回头问同样装模作样的冉青,“功课还背不出来?”
方才还精神头十足的冉姑娘一听殷姑娘提起“功课”,立马无精打采,整个人恹恹的。“自小习的都是舞刀弄枪,投壶赛马。文绉绉的东西,单靠这副出自将军府的脑子,这辈子是不成了。”样子比谁都谦逊,面上还带出些难过。
殷姑娘鼻子哼哼两声,对甲子号屋里这两个,实在懒得追问。三人交好是不错,可背后江阴侯府与赵国公府,未必就和睦。谁没有个秘密?她只管守着各自的交情,前朝之事,与她这注定被当做棋子的,有何干系?
七姑娘抱着书本,眼梢瞥见殷姑娘刹那间神色变化,眸子一闪,眼里若有所思。这是第几次了,身边这人孤高不好相与的背后,深深藏了落寞。
殷宓与冉青不同,虽则都是做人棋子,冉青心底到底还有将军府支撑。体会过家里的温情,也就格外懂得珍惜。每每提起将军府如何,面上总是带着明媚的笑,言辞间透出不加掩饰的骄傲来。对国公府,也是多有敬畏。
然则殷宓,年不过十三,已是心如止水。与她年龄极不相符,带着股漠然,极少有事情能够令她展颜。相处这许久,一次也没听她提起过家里,或是江阴侯府的事儿。
三人一路进了学舍,从两列摆放案几的夹道中走过,隐约听闻“世子”二字。待到落了座,这才发现学堂里的姑娘们,今儿个不比往昔安静。开课前一小会儿工夫,趁着姑姑守在殿门外,竟也能背着人,坐得近的便悄然压低了声气儿,偷偷嘀咕。
七姑娘竖起耳朵,手上佯装翻看会典,总算能够从右边同一排,玉馨斋里的姑娘那处,勉强窥得只言片语。
起先还是没指明的惊叹,譬如“才学颇高”“天底下难见”,直到逮着个关键字眼,“玉枢”“讲学”“朗朗”窜进了耳朵,七姑娘掩着的眸子倏然亮起来,总算闹明白今日学堂里姑娘们因何激动。
悄然回望,可不是么,各地来的贵女许多都绯红了脸,正谈论着隔壁讲学那人。羞怯怯,一看便知对世子仰慕得很,简直要把人捧到天上去。
“这就吃惊了?世子在京都,那才是风头无匹。你若来日去了燕京,便知晓公子玉枢这名头,绝不是白叫的。”冉姑娘看出她眼底惊奇,指头勾勾她袖口,提醒她门外姑姑已好几次回头看来。
七姑娘“哦”一声端坐着。那人博学她是知晓,可要说到讲学……只扔一本书,这也算的么?
“世子样貌如何暂且不说,讲学也为人称道?”那人教导她时候,除了每日考校进度,旁的再没有作为。这般也能被邀请至官学,真是奇了。再加上他难得对人有耐性,实在叫她难以想象世子讲学的情形。
冉青愕然盯着她,如同她提了多么愚笨的问题。“您竟不知,世子在太学里讲过学的么?儒史经论,玄学诗赋,公子玉枢,无一不精的。世子的恩师,便是鸿儒王冲,早年亦受八王教诲。少年扬名,与大家论道时,常以见解精深,另辟蹊径而闻名。在太学那会儿,尤其受太学生尊崇。若是没记错,那时世子不过刚满了十三。”
七姑娘听她这么一说,心头沉甸甸的,隐隐生出个念头来。一直到了阆苑,坐到那人身旁,也少见静得出奇。
屋里只她两人。她拿眼偷偷觑他,这人一派肃穆,眉眼生得实在是好,当得起女学里姑娘们夸赞。
她伏在他给匀出的一方角落里,只要她想,右手胳膊肘微微靠过去,便能触到他搁案上的手臂。两人同桌而坐,离得这样近,可真要论起身份来,却是天差地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