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赋〉(2 / 2)

嵇康吃五石散时,往往衣衫鞋袜尽去,只懒洋洋地躺在蓆子上散热。

有时,他会把头靠在向秀的怀里,神识不清地呓语。每当此时,嵇康感觉向秀冰凉,便紧纂着他的手不放,更不好有婢nV、小厮在场,吕安见此,倒也难看,故嵇康总不在吕安在时,吃那五石散。

吃了一会儿,汗堵住了,或者有尿意,尿不出,渴水,这才打铁以消药力,故向秀也时常陪他打铁。

不知过了多久,户外骤然降雨。

嵇康方服食,四肢cH0U搐,懒不能行。向秀抱起他,叫人来收拾了器具,把他带进庐中。虽不过两三步路,终是落得个浑身Sh透。

向秀瞅着嵇康狂打哆嗦,恐怕得了风寒,又不愿他人看见,便自个儿捋起袖子,前去烧水。待热水烧过,氤氲袅娜,自浴桶中游移而出,薰得满室缥缈,他便与嵇康一同浸泡驱寒。

向秀替嵇康r0Un1E颈肩,试b邪毒出T,嵇康这才悠悠转醒,道:「子期,若没有你的照拂,我刚才可能归天了。」

向秀不由得摇头,道:「你吃太多了!不是我没钱吃,而是我真的不敢吃了,你怎麽就Ai吃那个东西?喝点小酒,总b吃那个要强得多哩!人都折磨成什麽样子?你敢当着婢nV、小厮面前,赤身0T麽?没了我,你还吃,怕是要Si!」

嵇康却道:「卿卿,你离开我麽?」向秀低首,无语。

嵇康道:「我的心情如何,你不能T会麽?我不吃点那顽意儿,怕是连活着都不想了。你看咱们活着,还像个人麽?我不如直接进g0ng,给司马小儿洗脚算了。」

向秀听着,心里受怕,忙在水里,拽住了他的手,道:「好哥哥,甭说了,万一隔墙有耳,你我脑袋都会落地呀。」

且说嵇康服食过多,虽Si犹生。却是吕安出了大事,方知嵇康那〈巽卦〉应验了,兄长吕巽趁隙玷W了弟媳。正在家法之时,吕安赶到,一边是亲兄弟,一边是自个儿的媳妇,见了不免气血翻涌,当场昏Si过去,大病不起,再也不能见到向、嵇二人。

却说那吕巽为了占有弟媳,竟在吕安病中,趁隙控告其弟不孝。

吕安犹抱恙,便入了狱。向秀闻讯,总隐约感觉,此回吕安必是Si路一条。

同时,嵇康也发了疯,不是喝酒,就是写攻讦吕巽的文章,准备昭告天下。

「叔夜,别写了!」

向秀扫去嵇康桌上的〈与吕长悌绝交书〉简片,并将砚台、笔洗尽数打翻。笔洗的W水翻倒,玷W了嵇康的白袍。

嵇康冷面道:「我要写,不论你打翻我的砚台几回,我都要写。」

向秀道:「你不但不能给仲悌帮忙,还会害了他,醒醒吧,你难道要进监牢里跟他作伴吗?」

「你不写就算了,还要阻挠我,这是何苦?」

向秀道:「叔夜,你们要Si,我也能Si,只是Si有重於泰山,轻於鸿毛,你想後世的人都拿你当笑话,见你Si得不乾不净吗?」

嵇康道:「我必作此文,向朝廷、大将军、校尉、吕巽等一g贼人宣战,我就是Si,也落得乾净;作人若是要畏首畏尾,我就是Si,也Si得不乾不净!」

向秀道:「你难道不作伯牙了?」

「国破家亡之际,谁还作那破伯牙……伯牙能救民於水火吗?你走吧!」

向秀没走,而是继续说道:「你为了仲悌杀头,他会高兴吗?他哥哥已是个无可救药的恶人,我们该活着替他家人打算,就是日後接济他一家老小,也好过一块儿斩首示众。」

「子期,你是最聪明的人。可我毕竟是嵇叔夜,不是别人……本以为你识得我心X,方称你为子期,如今却知,你非真子期,我亦非真伯牙。终归我弹的,是那下里巴人,而非yAn春白雪呀!」

这些时日,向秀习惯来柳深园里洒扫,尽管朝廷即将查抄这处园产,想来,柳深园也将变成一座荒芜之地。

没有人在的柳深园,竟是如斯无趣。

原来,使得此地快活无b、宛若瑶台的,是其他兄弟,而非奇花异草。

向秀走出园外,扣上了门,一声长叹。

嵇康弃市那日,yAn光温煦,围观民众为了争睹嵇康风采,把街市挤得水泄不通。刑车之上,嵇康身着枷锁,蓬头垢面。

东市路上,沿途有三千太学生长跪,虽yu睹嵇康光彩,却无一人敢抬头,就生怕面前经过的任何一辆轩车宝马之上,载的便是司马氏,不敬则失了请命之诚。

锺会骑着高头大马,押阵在刑车之後。如今,他可是近把嵇康看得极为真切,只可惜,嵇康宁可低着头,都还是不愿意正眼瞧他。

刑车开到了行刑处,嵇康被押送下车,刀斧手已在等候。

锺会道:「将人犯身上的枷锁除去。」

狱卒们依言除去嵇康身上的枷锁。嵇康身上一袭囚衣,yAn光洒落在他身上,姿态眩目,哪怕满身是刑求所留下的血W,亦未曾染指其高贵。

狱卒们正在为了完成嵇康的遗愿,铺设琴台,却有笨手笨脚的人,把香打翻,香灰撒了满桌。

锺会看了一会儿,不禁摇头,道:「让本官来吧。」

狱卒忙道:「这怎麽行呢,大人您……」

锺会道:「三千太学士们正看着呢,你们要是把焦尾琴砸了,还得了?滚一边儿去。」

「是,大人。」狱卒们拱手後,便退了开来。

於是权倾朝野的司棣校尉,竟委身,为那曾经侮辱自己的嵇康调香、调弦,而嵇康无语,只冷然作壁上观。

向秀推攮了好一阵子,总算费力地穿过人群,来到了围观民众的最前方。远远地,嵇康已经见到向秀,眼神甚是灼人。向秀被他看得脸红心热,一时间竟苍老了几岁。

嵇康微笑着,彷佛与他再无嫌隙,轻启唇齿,一字一句,轻声道:「子期,你来得正好,有你为我送终,锺士季为我调弦,我就是Si,也了无牵挂。」

「我要奏〈广陵散〉了,请君为我侧耳听。」

待琴座铺设完毕,锺会一揖,恭谨退下。

随着嵇康振袖,十指在古琴之上按捻,许多太学士,已无法再顾及请命,纷纷拿出笔简,准备抄谱,然自他按出第一个音sE,时间停止了。

磨刀霍霍的刽子手,侧耳倾听,竟落下了手边的俗务。

锺会的眼眶流出泪水。

向秀紧捂着心口,呕出一腔热血来。

远在g0ng中的司马昭,忽然想起了嵇康与三千太学士的请命,正准备撤回杀嵇康的旨意。

从嵇康奏完,到嵇康Si後三月,太学生们都记得调子,却无人能弹,就连举世皆知其才的锺会亦不能学,不能弹。

〈广陵散〉自先秦聂政传至东汉嵇康,而後断绝。

子期贤兄,快过来,今天我们听叔夜弹琴,喝个不醉不归。吕安殷懃地拉着向秀过来,向秀却觉脚底下轻飘飘的,没踩在地上。

嵇康检点着那把从不离身的焦尾琴,道:子期呀,只听完这一曲,你就得走了。

向秀望着那如梦似幻,好不真切的嵇康容颜,直点头,只觉脸颊一阵烧烫,原来是热泪喷涌,不能停止。

吕安推了推向秀,用袖子替他揩了脸,好哥哥,真是个愣头青,还不快点把脸抹乾净,多难看,哈哈!

嵇康看了也道:开心的时候,就别哭丧着脸。我琢磨着该弹〈水仙〉,还是〈幽兰〉。

说起〈水仙〉、〈幽兰〉,向秀是有印象的,唯独那首失传的〈广陵〉,他没印象,便道:叔夜,弹〈广陵〉吧!这一回,我一定要记清楚了。」

好,我允许你拿着刀笔,边听边记。嵇康说完,振袖yu弹。

向秀却忙制止嵇康:不好,我简策刀笔,怎麽一个个都不在身上?」

吕安道:哥哥,别瞎捣鼓了,再捣鼓,就没时间咯。

嵇康道:子期,听完这曲,你就在洛yAn好好地过活,别再想我跟阿都的事情了,知道麽?

「──哈啊!」

向秀倒cH0U一口气,猛然醒来,往额上一揩,尽是冷汗。

他人已在洛yAn,司马昭不但未曾对他行连坐法,还为他发派官职,命他作h门侍郎。

在发配宅邸之前,让他落脚在洛yAn最好的驿馆之中,享用美酒珍馔。

入夜後,他却辗转难寐;他的神识时而进入三千太学士的哭嚎之中,时而走进吕安手植的竹林里。

梦中之地,风淡云轻,笑语相闻。

而後,他生了场重病,一夕白头,咳血凄厉。

尽管一时半会儿,不必当官;然而其背弃嵇康、吕安,入朝为官之事,早已遍传朝野,清议之士们,都再也不屑与他为伍。

「没关系,我的知己,只要二位足矣。」

方忆起嵇、吕二人,抚摩着《庄子注》,向秀心道。

刑场上,东市里,日光眩目,谱调於心头自生,他遂闭眼而弹。

嵇康的身影太过绚烂,向秀却舍不得闭眼。

幻梦的终末不堪回首。

多少个风花雪月过去,他飘逸超然,琴技YAn冠群芳,那是他的嵇叔夜,他一个人的嵇叔夜……

「就连入了梦里,我还是没能听到〈广陵散〉。」

这段回忆,举世只余他一人留存。他会保守得很好。

一如那无人能弹的〈广陵〉,无人能读的〈庄注〉,这是只属於他的回忆。

他本也想一走了之,却还是虚与委蛇地活着。

他没脸下h泉去见嵇康与吕安。既然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那就让他好好地静一会儿吧。

向秀将冰凉的手捂在发烫的心口,往日的旧事仍令他心绪翩飞。

他兀自呢喃道:「仲悌,现在的你,在九泉之下,是否日日都有那〈广陵散〉与你作伴,供你酣睡呢?」

向秀抬眼望向倚在墙角的古琴。他以手指来回抚0着滑腻的琴头,嵇康鲜血留下的桐斑依旧,人与琴声却已俱不复见。

吕安站在嵇康身後,或是拨弦,或是和歌之景,映在眼前,犹如在耳。

向秀把手按在琴柱上,细细调拨那琴弦的松紧。

而今这把七弦琴已经哑了,他竟连一个音sE都按不出来。

将命适於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济h河以泛舟兮,经山yAn之旧居。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蹟兮,历穷巷之空庐。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h犬而长Y。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於领会兮,寄余命於寸Y。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