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後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於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於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思旧赋〉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清风徐来,一阵笛声嫋娜而至,曲意婉转。
「大人,大将军尚在朝中等候,咱们是否也该上路咧?」
向子期虽迟疑,终不敢拂逆司马昭的旨意,觉着足下有千斤重,好容易挪抬几步,这才恋恋不舍地上了这顶华盖轩车。
车夫见向子期低着头,以袍袖拭着面,肩头仍微微cH0U动,竟一时没敢驾马,反而顾首,回望着子期道:「大人,若在下没记错,这里可是那名动京师的嵇叔夜故居?听说那才高八斗的锺士季锺校尉,在此吃了闭门羹,那是好不简单的一番话头!」
闻言,向子期竟「噗哧」一笑,回道:「正是,也只有嵇叔夜好大的脾气,才当这番作为!不知这身傲骨,是如何养将出来……」
然而,忆想如今权倾朝野的锺会,当年吃了嵇叔夜的闭门羹时,自己就正在这园子里浇灌、打铁,不免觉着这上洛之路委实凶险,自己又是否会落得与那嵇叔夜相同下场?
向子期想,何止此身凶险,若迟了应诏,不只他一人有事,就是这卑微的车夫,也可能因着这怜悯之心而遭殃,便说:「好哥哥,多谢你的美意,咱们这就早发到洛yAn罢!」
这位车夫不过是个乡野粗人,又哪里晓得向子期内心愁肠,正百转千回?只连声应道:「正是、正是!陛下与大将军都求贤若渴,小人愿效犬马,令大人您不受野狗、强盗的滋扰,今儿个好好地送进洛yAn里去咧!」
车夫挥动马鞭,开车了。蹄声达达,路上的小石子震得车身不时摇晃。寒风吹动向子期顶上的书生巾,也吹开袍袖,灌入他的内襟之中,令他微冷。
车已开了好一会儿,车夫不知是自个儿觉着乏,还是怕向子期无聊,回头道:「这一路上啊,大人若不嫌弃小人粗鄙,有甚希奇之事,还不妨略告在下一二,在下驾车呢,仅图个伴儿耳。」
向子期确实有些回忆g上心头,不能消解,虽苦於这车夫不若嵇叔夜、吕仲悌那般都是些名士,讲话风趣得很,然而这些个名士们,倒也一一归天了,反倒是几个才学鄙陋、品行粗俗之人,今儿个脑袋不但还在脖子上,还加官晋爵呢,他们的帽带与腰带呢,也都越拖越长了。
想着想着,越发感慨,世上知音之人,已无多了。
他心道:「也罢,高渐离当年不过是个燕市屠狗之人,谁说粗人不能为伍?」
方启齿,喃喃道:「这些往事,虽不值一提,作为车程解乏的案头,倒也不为过。」於是说起他与嵇叔夜、吕仲惕三人,当年还在这旧园里朝夕生活的往事。
「当时,这旧园尚不为旧,名唤〈柳深〉,就好b阮郎去而不归的天台,又好似引人缱蜷的高yAn台。天底下总有这许多乐事汇聚在此,许多锺灵毓秀之rEnyU入,也不得其方……」
嵇叔夜长臂一扫,将案上的简片扫得乱七八糟,向子期只得依照记忆,将简片一一编目,竟也无一遗漏,排序得整整齐齐。嵇叔夜坐到向子期後头,「好厉害!你怎麽都记得?」
「都写了这麽久,怎能不记得?我还梦见过庄周来与我喝酒、作诗排文,岂不快哉?」向子期说着,面上竟浮现一种陶然自得的神情,这是他与众兄弟们相处时,都不曾流露的面容,竟看得嵇叔夜很是吃味。
「……你只要庄周那个作古的,就不要我们两兄弟了?」
「对,不要了,谁叫你们只会添乱。」
向子期怕简片又被嵇叔夜扫到案下,忙用舌头T1aN了T1aN毛笔尖儿,蘸了墨,在简片的边缘写下次序。
「那──我们就不让你跟那个庄周交好了!我要b你,只能委身於我们这两个恶棍之下!」
不知何时,吕仲悌竟自边上凑近,双袖一拢,把桌上简片全都包进袖中,一片也不分给向子期了!看得嵇叔夜是哈哈大笑,「阿都,做得好!」
这下向子期真是不能忍了,立刻起身,yu夺回自己的心血,嵇叔夜却从後方扣着他,将他压在怀中。「不能抢!你今日里最好跟那庄周澈底分手了,只陪我兄弟二人,否则下回,老子就把这些个捞什子顽意儿全烧了!」
「不能烧!不能烧!」明知这些都是玩笑话,向子期却极为认真,拼命挣扎着,就想从吕仲悌手里夺回那些个「捞什子顽意儿」。
另一边,吕仲悌便好似在钓鱼般,把书简一片片在向子期面前晃悠着,「抢哪!来抢哪官人!」令向子期巴巴儿的,只是瞅,却拿不着。
「嘿!」向子期一个鲤鱼打滚,翻身扑倒了吕仲悌。
吕仲悌一躺,简片便自他双袖中洒落出来,还有一些自袖子里掉进内襟中,向子期也不怕羞,竟伸手往他x口里0,一掏,就0出好几片来。
「哎呀、子期……痒!哈哈……哈哈!」吕仲悌不断推攮着向子期,对方倒是没打算打理他,只一心一意要将那些个心Ai的宝贝全数夺回来。
「唉呦,不给你!」吕仲悌伸长脖子,又要自向子期的手里,抓个几片出来,却不小心和向子期的双唇贴着了。
向子期「呸」、「呸」几声,竟拿简片抹嘴,不只脸sE发青,嘴上、颔上,也是一片乌青。
「有这麽讨厌吗?」吕仲悌给他压在身下,倒也不反抗,只拿着袖子帮他擦嘴。
向子期不依,立刻起身,趁隙把散落一地的简片,全数捡了。
待嵇、吕二人方要答话,向子期就把房间里唯一的书案揣到旮旯里边,没再搭理二人,缩着头,一GU脑地编目。
「好哥哥,你把书案挪走,咱们兄弟俩怎麽看书呢?」嵇叔夜问道。
远远地,向子期在那头答道:「你不会把书放在他身上看?傻子!」
吕仲悌也跟着打趣道:「话不带这麽说的,你不跟我们顽儿,待会儿我们要是寂寞了,该怎麽办才好?」
「滚你们的球!」
嵇叔夜正在探头,还想爬过去,向子期便气恼道:「我等会儿还要钻孔,穿绳,你们Ai去园子里玩儿,就去玩呗,少在那儿拿我呕气。」
吕仲悌拉嵇叔夜的衣袖,道:「你看他脾气那麽好的人,也会爆粗口,我看今儿个真是惹着他了,咱俩先出去玩儿,一会儿再过来给他陪罪。」
嵇叔夜却不依,朗声道:「就是玩呗,也得跟你一起玩才好玩!我们柳园三结义可是缺一不可!」语声间,他攻其不备,竟又自子期那儿偷cH0U出一张简片。
向子期立马起身,伸手去抢呀,奈何嵇康人高马大,手拿得半天高,向子期踮着脚,怎麽构呢都没能构着,不免急得满头大汗,骂道:「快还给我!要是错简了,流传後世,可是会误人子弟的!」
吕仲悌道:「你怎知这简疏,必然流传後世,而不是散乱於战争呢?」
嵇叔夜一边吊着他玩儿,一边说:「古书向来都是好的继续流传,不好的便渐渐流失了。我相信子期可以的,他那麽聪明。」
吕仲悌叹息道:「这年头,看书就看书,又何必作疏?终归是yAn春白雪,无人能听。」
嵇叔夜也跟着道:「阿都说得对极了,子期,你是聪明,然而当今不过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俗人,你写得再好,给他们看,也是徒然。就好像你弹琴给狗听,把上好的珍馐给猪拱了一样,他们哪里需要这样的好东西?倘若你早生个一百年,或许还有机会藏诸名山事业。」
向子期道:「就是当今之世,只给你们二人看,我也满足了,所以叔夜,把那一片还给我罢。」
「也罢,知音人弹予解音人听,就让我们俩,作你的解音人。」君子可欺之以方,向子期这回答,甚是解他心意,嵇叔夜这才把简片,还给了向子期。
初稿功成之日,柳深园中,阮嗣宗运来一车私酿,说是要庆祝。
在嵇叔夜与吕仲悌的鼓噪之下,阮嗣宗发下豪语,道:「老子看一个字,便喝一杯!」然而一卷未毕,他就先醉倒在地上,还吵着要婢nV来,用腿给他枕头。
吕仲悌拿着策简,以圭笔蘸朱砂,细细品味道:「幸亏当日里,我们未曾败坏了这卷经典,子期真是个天才,堪b庄周再世,这正是庄子本人为《南华经》所作的补注!」
嵇叔夜也笑道:「不愧是庄周亲传,我看子期若是见了池里的鱼,当解鱼之意。」
吕仲悌答道:「我倒当真知道呢,不就是在想着,何时能有点饲料吃吗?」
嵇叔夜说道:「哎呀,瞧你这话说得……庄周要给气活了!」
向子期闻言,却道:「他老人家就是浑家Si了,都无甚关心,哪会为了这些俗事,气Si气活来着?」
边上的阮嗣宗睡得半睡半醒,摇动两只胳臂,翻了身。
向子期见状,不禁莞尔,指着他道:「你们看,这嗣宗呢,才是庄周真传。瞧他现在,不正是只逍遥自在的蝴蝶?」叔夜与仲悌闻言皆笑,气氛好不热络。
此後,阮藉时来同他们饮酒,偶尔与婢nV们说说贴己话儿。
嵇康Ai打铁,吃五石散,向秀书毕无事,便陪同在侧。嵇康若出去行散,吕安便邀向秀灌园。
吕安喜竹,满园翠竹被他灌得鲜绿,笔直参天,到了春天,土里便有鲜笋可吃,下人们先拿药锄挖了出来,厨娘再蒸过,不需调料,吃起来便有鲜甜滋味儿。
「柳深园」的中心,屹立着一棵参天古柳,时有香风拂过。嵇、阮、向、吕四子,最喜傍着柳树喝酒、行棋、读书,时而睡在这清凉树荫下,迷离间,何时日落都不曾知。
嵇康时而起兴,便焚香沐浴,命人摆琴,振袖抚之,时而凄切,有易水送别之感,时而空远,有高山流水之情。
有回,向秀听得痴了,竟默默流泪。
嵇康见状,发力过甚,断了一根弦,划伤了指头,鲜血喷溅而出,斑驳落於琴面,待左右yu拭,那血已入了梧桐,化作桐斑。
向秀长跪在嵇康面前,顿首道:「叔夜之弦为鄙所断,鄙人倾尽一世,恐不能报偿此情。」
YAn红鲜血,滴滴落於白衣裙裳。没等左右为他包紮,嵇康便起身去扶向秀,道:「你若是子期,我便是伯牙,你肯听,於我便是为报。」
一日,向秀方浇灌完毕,才走近,便看见嵇康正在与吕安行棋。
只闻嵇康抱怨道:「阿都,怎麽老是欺负我?」
「这也说是欺负?那就别找我下棋嘛,我也乐得清闲。」
「我不管,总归得等我复仇了,才能不下。」
「我刻意输给你,难道不成吗?」
「不成,我要自己赢。」
向秀先退开了一会儿,才招呼书僮端来一壶香茗。
他佯装书僮,在旁替两人斟茗。期间虽诸多玩笑,然两人下棋,实在认真得紧,目空一切,连他来了也不晓得,只是兀自苦思着。
直到吕安口乾,一口饮尽,「好茶!」向秀忙要再斟,被吕安扶住了手。「向大人竟为在下斟茶,小弟怎敢再饮呢?」原来他已悟出了珍珑棋局,回了神,发现向秀已在陪伴他们。
向秀笑道:「真是贫嘴!方才说好茶的那人,又是谁呢?」
嵇康苦思无解,罢棋不下,竟拂袖将整盘棋局毁去,「我不下这捞什子了!」
吕安见状道:「叔夜,你已答应我了,这局若是我赢,你就放我回家咯。」
「那就再下一局!」
吕安抬眼偷望向秀,彷佛看见了菩萨娘娘似的。向秀便道:「吕兄已在此地盘桓数日,毕竟有家人老小,是该回去照看,否则难免不孝,不但犯了祖宗的忌讳,也不合朝廷规矩,你作什麽害他?」
嵇康道:「管他什麽朝廷规矩,洛yAn里头,还不都是些猪狗牛而已,又作什麽理会他?你不如放下那些糟心事,同我们归隐吧。留在洛yAn,必有祸患!」
吕安终是要回去,就在他披衣起身之时,嵇康道:「我近日特占一卦,恰好是为〈巽卦〉,包不准有什麽风云变sE之事,若待在此地,可能无咎,回家,便不好说了。」
向秀见吕安神sE凝重,便打圆场道:「长悌单名便是个巽字,若〈巽卦〉不好,仲悌的哥哥岂不也是个坏东西?话可不能这麽说。」
嵇康道:「你识得吕巽多久,又识得他几分?你懂个P。」说得向秀乍然收声。
吕安轻拍向秀的肩膀,在他耳边悄声道:「子期兄,多谢你了。」恰巧仆从已牵马过来,他才离去。
人声、马声,俱渐失於十里风尘之外,柳深园内愈发静肃。
向秀在嵇康面前坐下,此时蓆子竟还微热,显见吕安早已陪伴嵇康胡闹好些时候。
他将蓝田玉子分作二sE,收入棋盒之中。「仲悌不过离开一会儿,还会再来,你何必跟他呕气?」
嵇康道:「这时节哪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的官太大了,想着要收拾他的人倾尽朝野,你把这事儿想得忑简单了些。」
向秀回道:「你跟他毕竟不是一路人,他不是个没家没国的人,倘若他一个人在此安生快活,妻儿老小却出了事儿,他还不憋屈Si。」
嵇康道:「那我跟谁是一路人来着?该Si的。」
向秀觑着他,忖了会儿,方说:「你先前说火烧得不够热,铁不够软,这回我寻得上好的柴火,却没记得捎带上,你要的话,我就去取。」说完,打算藉故离开。
嵇康却说:「你别走。去拿五石散来,我们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