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要求不过分,说说话而已,反正人明天就走了,谁爱听听去。
关门,将椅子朝后挪了挪,端起茶碗假模假样喝了口,就横在胸前也不放回桌上,“其实关门也挡不住人听,敞开才清静。自家里想说啥说啥,我这人没避讳。”
“就是叫听的。”老四活动下脚板,一个姿势坐许久,看样子累了。“也不怕人听。姐从小最疼我,她关了闺房出不来,我总是溜进去陪她,听她讲高门大户里什么什么样子,该什么什么礼节,怎么吃饭,怎么和长辈说话,怎么和平辈说话,怎么口气对待下人。”说这里老四提高了声音朝门外道“姐,你当时还没见识过大户人家吧?说的和王家现在的情形一点都不沾边。”
门外传来笑声,颖是默认自己瞎编了。老四撅撅嘴继续道“可我那时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家里请了人量衣裳,量完姐姐的尺寸转身就走,我后面拉着娘不依不饶也要身外面人给我裁一身。娘摸我头,说我没姐的命,想要衣裳娘给你裁。我那时就知道一件事,想要姐那种衣衫就得有姐的好命,不是家里没钱,是没身份穿。”
老四停住了,揉揉眼圈,抬头看着我,“姐夫,你从小有个好出身,怕不明白商户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吧?也不知道商户家的女儿有什么想法吧?”
不做声。我当然明白,老四现在竭尽所能的将自己打扮成大户人家闺女,什么样式新穿什么,谁家裁缝贵请谁,豪华的大马车,满脑袋插的都是贵重金属加希罕矿石,就是想补偿小时候的失落和无奈。就像颖当年出门给自己弄的和吊死鬼一个道理。
“有些事今过去明就忘了,有些事十年八年还和刚刚发生一样。”老四见我看她脑袋,不好意思的将首饰一件件从发髻上拔下来纂了满满一把,苦笑道“姐夫不待见这些东西,其实我也不待见。可每次插上去心里就舒服点,”说着挑了几件有纪念意义地让我看,一样样介绍,这个是兰陵公主赏的。那个是进宫时这女官送的,那娘娘赐的,“这些都不是商家女儿有资格带的东西,可她们赏赐后就另当别论了,没人敢指责某某佩带长公主赐下来的首饰。”
点点头,以前隐约能知道点老四的想法,可没想到丫头心理扭曲到这个地步,这谁都不好怪。谁叫家里出了个嫁到王家的姐姐呢?
“这些事您都不能理解,说出来也遭人笑话。”老四起身给门开个缝,朝外面俩人道“姐,二女,想听就进来。天就黑了,总贴着门也不舒服。”
“进来吧,”我拧头招呼她俩,“又不是避人地话。听听也好。”颖自个也不好意思挤跟前,拉了二女离老远坐下,翻了针线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假装女红,二女坦然的多,一点点给椅子挪我旁边,朝老四挤眉弄眼。
“你别得意。”老四朝二女哼了一声,“来我家时候就知道你不是贫家小户的出身,姐为这事没给你打死。你这种人骨子里的势利。就算落难了也看不起商户。”
“不许拉扯,”老四和二女不对路,今既然敞开说话,更没了忌讳,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表达,容易起冲突。“都苦孩子出身,何必打打杀杀没完没了。老四,你接着说。说完赶紧吃饭。大家都饿了。”
“饿一顿不要紧,”颖后面发话了。给妹子撑腰的架势道“叫老四把想说的话说完,实在不行饭叫进来了边吃边说。”
“其实说说就乱了,也拿不住自己想说什么。”老四从二女手上给自己首饰抢回来,“姐出嫁哪天吧。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婚嫁场面,爹娘高兴啊,进门地都是客,连花子进来都得份喜礼。不心疼钱,我爬了后面看的也高兴,心想姐要过好日子了,陈家攀了棵大树,往后我若有这福分也嫁个公侯将相的,也叫爹娘高兴一次,也摆这么多酒席……”摸摸自己脸颊,“姐夫,您说长的丑了就没这福分么?”
“……”和二女对望一眼,安慰道“这和模样没关系,你姐比你强不到那去……不是,是你和你姐差不多。”
“我娘也这么说,都是宽心的话。我明明就没我姐模样迎人。”老四忌妒地看了二女一眼,“唯独她到了王家一天比一天好看,当年还不胜我呢。”
这俩人没有可比性,二女都觉得这个事上和老四争论实在掉价,摆出一副大度的架势,唯有颖老远叹了口气。
“模样迎人也得嫁对人才行,姐就是个好命的。头三载里不如意,姐夫不待见陈家的身份,当时也替姐担忧。可忽然就恩爱起来,姐夫头次去陈家那天我才真正见识了侯爷是个什么模样,当时好像还不是侯。”老四撇了颖一眼,“侯也不过如此,即不高大威武,也不眉清目秀。当时我就和娘说,这姐夫还不如路口卖糟糕地顺眼。”
“……”这话太过分了,从来就没发现过比我更帅的糟糕贩子。颖还笑,连二女都爬我肩上笑脱力了。无力道“这个就算了,我本来也打算卖糟糕的,你姐不同意,嫌我太帅,破坏糟糕行业的安定团结。”
老四也笑了,“姐夫就这点好,初时就给人个糟糕印象,可不知怎么着,后面反倒能看下去了,怕就是这软不软硬不硬的怪性子。娘就没看走眼,商量花露水时候就给爹说过,家里好日子来了,陈家有一个子就压上一个子,只赚不赔。”
颖不答应老四把父母形容成一对老投机分子,呵斥道“老四,说你呢,说爹娘就过了。”
老四不搭理,只管说自己的,“当时两家起作坊我就希奇。爹说王家拉不下面子又想敛财。用陈家不过是个幌子。幌子能值多钱,既然投进来的也没多少,就不用二哥跑来主持了,正好圆了我心意。姐夫,你当时也没想到花露水能赚这么些钱吧?”
“王家当时情况就这样,能挣多少是多少,揭不开锅了都。”不夸张,想想当年情景就不舒服。家里上下百十口人要吃饭,偌大个王家靠探病的带地礼物维持,提不上台面的事。
“我当时也没想到王家这么个田地,总以为高门大户里都是坐了钱粮堆上几辈子都不愁花销的人。当时对姐夫就多了些看法,说不清楚,好坏都有吧,好些年前了。”老四袖笼里拿了个花露水瓶子出来,“这还是当年第一批地。是头一瓶,至今都没舍得用。”说着又小心翼翼的塞回去,“直到花露水大卖才发现姐夫与众不同。我初时没想到,陈家也没想到王家真能按契约上分红。记得当时爹高兴的多喝了几杯,不是为红利多寡。一气的谢天谢地,老天保佑找了个有身份有本事还不小看商户的好女婿。”
“哦,那是应该地,定了契约嘛。要只是口头约定就不一定那么有诚信了。”笑着朝二女肩膀拍拍,“配药地时候二女功劳最大。”
二女得意的挑挑,抓我胳膊晃瓶子般摇晃起来。
“忘记是哪天住了王家一次,”老四回想半晌没答案,“好像就是花露水赚钱后什么时候。王家地宅院好大啊,姐在王家真威风,说一不二,好像还和姐夫理论什么。我听的都觉得姐有点过了,按理说像您这种人不该这么随和,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让她,和自己婆娘计较什么,”谦虚的摆摆手,笑道“见多就习惯了,现在你姐更威风,不是也过的好好的?”
“是啊。看你俩过日子真叫人羡慕。”老四感叹道“都说白头偕老。可也得像姐这样子和自己郎君白头偕老才是。从此就老拿人和您比较,爹娘张罗不少。可没一个能和您比的,文不文武不武叫人看不上眼。我总是想,什么时候找个上马管军下马抚民,外面能独当一面,家里也随和可近的郎君,哪怕他长地连卖糟糕的都不如都认了。”
颖抬头和我对了一眼,这话说的我没法搭茬。前头我就不如卖糟糕的,现在她想嫁个不如卖糟糕的,兜一圈下来就是嫁我?
“小孩子话,”颖见我难堪,打围道“不懂就别胡言乱语,说说就混帐了,谁家有和姐夫这口气说话地!”
“懂不懂的自然不如姐,可看了这么些年了,看也该看懂了。”老四毫不回避道“姐,你该有的都有了,前些年你四处张罗给我找婆家,口口声声都是好人家,可您私下里和姐夫比过么?就算你不比,可妹子我比啊!就连李义府大人的儿子我都不情愿,亏得跟前出了事逼地李家退婚,若真的嫁过去说不定你这妹子这会尸骨都化了!”
颖被问的张口结舌。当时还看不来,可后面李义府的几个儿子越来越不像话。就和老四退婚那个本来还知书达理,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满世界作恶,前阵因为和谁家闺女不干不净的被人家找上门去,因为这事夫妻俩闹的都不痛快,夫人一怒之下索性回了娘家,亏得娘家在京里有头有脸能护住闺女,搁了老四的身份还不得给逼死。
为这事我和颖暗地里庆幸了不止一回,亏得没当罪人,要不这会睡觉都不安心。颖抹抹眼泪起身给老四扶起来,“先吃饭,吃过饭咱姊妹俩再好好商议,明你也别着急走。这事别怪姐,当时也是为了你好,老大不小的人了,不嫁说不过去,嫁了就出是非,怎么就轮我妹子命苦。”
颖少说一句,不嫁才生是非。现在外面怎么说都习惯了,家里也弄地怪里怪气。我一直以为老四不过是缺乏这方面见识,看一个顺眼的就打算许下了,也不为意,毕竟外面经的场面越来越多,选择面也就越来越宽。
没想到这么些年一直拿我当准绳对比,日子待久了也能理解,可不能不分是非的乱比较。反正她就偏执的认为凡是我这边就好。放别人身上就是不好,这就有点不科学。
现在不是劝老四的时候,小姑娘这劲头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这能理解。颖和老四谈了半宿也没个眉目,窗户纸没捅开时候大家装糊涂,一旦透了光就再难矜持,弄的我和颖躺床上互相埋怨。
“什么时候起地心思,以前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颖爬了炕沿上睡不着,给我摇了几下问道“夫君就没感到一点迹象?”
“二女早先说过,我当是孩子斗气,没在意。”
“二女怎么不给我提醒?”颖活灵活现地埋怨别人,被我伸手在屁股上打地‘啊!’一声。
“别说你没察觉,家里几只蚂蚁都能心里有数的人连自己妹子想法都摸不清,骗鬼去。”颖什么样地性子我最最清楚,装糊涂的事她在行。
埋怨来埋怨去。面面上吵的激烈,可俩人心里都有个见不得光的心思,没有老四家里生意谁来接手?她当姐地当然不好意思说这话,我这黑心烂肺的也昧着良心装傻充愣,现在给人好好个大闺女耽搁了。又互相推委责任。
“要不让老四先别回去?”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说这话,“别让爹娘以为老四在王家受什么委屈了,二老年龄也大了……”
“我不管!”反正早就熄灯,谁也看不清谁脸上表情。正是摸黑说瞎话的绝好机会。
“您怎么能不管?”颖这边不乐意,伸手掐二女一把。二女啊呀一叫唤,她来神了,“您都不管了,这会起来护个什么劲?”
“别把咱夫妻的事朝老四哪扯,我学里忙的不脱身,你妹子你不管,叫不叫我混仕途了?前两天上面还想提拔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音刚落二女先笑了,忍不住在我被窝里打滚,颖就气的朝我拍打几百下,“天天有人想提拔您,您倒是让人家提拔啊!这会家里乱一团了,您倒想起仕途了,还真好意思说。”
“有啥不好意思?前线打仗呢,军务缠身。这可是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说完也觉得自己过于无耻。爬被窝里哼哧半天不得其法,给二女揪住命令道“限你三年内想个两全其美地办法。我明还忙,先睡了。”
“话都由您说了。三年,三年老四什么年纪了!怎么不限十年?”颖咕咚咕咚又钻我被窝里,“说说您想法,妾身和二女权衡权衡。”
“啥?权衡啥?”这婆娘发疯了,脑子不够用咋地?
“退一万步,老四即便不是陈家的人,有这么个人拿着王家这么大进项,咱家能轻易放走不?”
“你当姐的说这话就该天打雷劈。捏王家进项的不止老四一个,达莱也要走,你和二女权衡不?你俩权衡是啥意思?我就任由你俩权衡,搞的你多宽宏大量一样。”
“别说气话,到这地步上还得看您地决定。妾身意思是,您点头了我俩才权衡,您不点头……”说着说着她自己先乱了,算了半天才道“老四真走了,咱家谁能顶上去给这些都接下来?”
没有,一个也没有。老四是王家培养多年的商业能手,能力和悟性无人能替,而且上下磨合这么些年,光这份经验都难以计量。颖是咬牙说这话,实在是糊弄不过去了,老四一走王家这产业就跨塌一半,如今形式一片大好的时候出这事难以容忍。
“容我想想,”刚才还考虑感情能不能接受,现在眼前只有现实,实在不好取舍。
老四丑点,可人家是真心实意的给我,给王家效力,这点上我感激,怎么感谢都不过分。自打王家产业起来,风风雨雨十来年了,老四从个少不更事地小姑娘变成大龄女性,心底也觉得对不起人家。这年龄再找婆家,别说家景好的,家景一般的都不愿意娶,总不能学了云丫头找倒插门的败类来吧?
想想内疚,颖那边吧嗒吧嗒掉眼泪,怕也和我想到一起了,这会自责都晚了。可让我为了利益给老四那啥了,咱心情也不会好。
“老四其实是个好姑娘,”我实话实说,趁这两年还保留点良知赶紧多说几句老实话,“说丑吧,其实我还真不看重这个,这么多年在一起早就看顺眼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隔点什么。”
颖靠我身上抽泣了阵,“妾身心里也不自在。送回去对不起妹子,不送回去又对不起夫君。能隔什么,还不是小姨子这关系。先不说别的,也不逼您拿主意,也不求老四改念头,可总得圆一头啊,不能就这么吊着吧。”
一家都没出息。平时作威作福的,到这事上就拿不了主意了。我有很奇怪的抵触情绪。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说这层利益关系,内心里也不想让老四走,想来想去不得其解。很麻缠。
就这么昏昏沉沉将就一晚,走时还给颖交代先留住老四,别让陈家老两口操心。牵了墩墩没个去向,忽悠忽悠乱窜。走到发饿才发觉早就过了学里应卯地时辰,索性随便个馆子里叫了点酒菜。
心情好不好和胃口没有任何关系,今胃口就特好,吃地比平时多两倍,懒洋洋的靠椅子上不想动。
愁的。看,我挺喜欢老四,因为老四能给王家带来丰厚的利润,我愿意就这个角度上和她白头偕老。
要是她愿意住了王家一百年我都不嫌弃。多好个姑娘。可一谈婚论嫁就另一码事了,不是我想怎么怎么,而是为了王家利益不得不怎么怎么时候我就有点不舒服。一家人,因为包办婚姻娶颖,因为包办婚姻附加协议那啥二女,都挺好;可为了王家财源滚滚忽然在户口本上多出个熟悉的名字,哪就窝心了。
“自私自利。”不知道为什么,遇见难题总喜欢找兰陵商量。刚把话说了一半。就落了这么个评价。
“是啊,我最不爽就这点。娶了也落个自私自利。不娶也一样,作孽。”
说这些话的时候,兰陵总大度的给甘蔗撵出去放狼,甘蔗偷偷瞅我几眼,不甘心地走了。
“姑娘在你家住这么久,就算嫌人长相,也该有点感情吧?你娶不娶谁和我无关,多一个也不影响我和你学坏,少一个嘛,哪得看少谁了。”
“好了,我家俩婆娘你都不对付,一次少俩才随你愿。说老四呢,别乱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