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说得甚是明了,但我听得却是一头雾水。这一段战史我实在闻所未闻,五羊城的课本将当初共和军与妖族蛇人的战争经过讲得多一些,后来与第五帝国的内战则一笔带过,和大齐帝国的战争还是我听父亲约略说了点才知道,课本上干脆一字不提。方老说的一段,对照起来也不知是哪一段。只不过他讲的这条计策却是大大有理,父亲也跟我说过类似的,似乎叫“借刀杀人”。但父亲说的没有方老这般有实例佐证,当初我听来索然无味。但对照着方老所言,这条计确实就是父亲说的“借刀杀人”。
突然间,我心头忽地一凉。陆安宇来找我练习骑马,我对他颇为感激。但仔细想想,他劲头那么大,无非是想让我打掉续王子的威风。然而魏天经的爷爷魏国丈虽然只剩了一条手臂,但听说他乃是昔年天下有数的名将,位次还在方老之上,枪术必定也很强。魏国丈对续王子评价如此之高,可见续王子的确名下无虚。陆定宇却仍然拼命撺掇我去和续王子斗枪,说白了,就是拿我当枪使。我能击败续王子,固然是替他出了口气;如果我输了,那被续王子打个鼻青脸肿的也是我,与他没关系。
他用的,就是这条借刀杀人之计啊!
我以往一直觉得兵法离寻常的日子实在太远,我又不想当兵,学了兵法亦是无用。此时却猛然间省得,原来兵法也可以这般用!
方老讲完了课,这一天的课也就结束了。陆定宇虽然是太子,但在下课时仍是毕恭毕敬地率众向方老行了一礼才走。别个老师都没这等待遇,大概方老地位超然,以身为帝国第二元帅之尊来明心院上课,他这样的太子也不敢有丝毫失礼。一下课,方老却走到我身边道:“小小郑,在明心院呆了几天了,感觉如何?”
明心院里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随便外出。刚来时还觉得新鲜,现在却着实有点闷。我连忙向方老问了好,说道:“承蒙陛下关照,都挺好的。”
方老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微笑道:“那你送我出去吧。”
方老的孙子方从惠也是陪读,本来自是由方从惠陪方老出去。但方老点名要我送,我哪敢不从。我道:“是,方爷爷请。”
方老年事已高,不过他还能跟我对刀,行动仍然极是敏捷。然而在走出去时,他走得总是不紧不慢。走出了水阁,沿着石板路走到岸上,方老忽道:“小小郑,你和续殿下斗过枪了?”
方老的消息倒也灵敏,我都没想到这么件不打紧的事他也听到了。我道:“是啊,我被续殿下打下马来。”
方老微微叹了口气道:“续殿下天生神力,只不过小小郑你的刀法甚强,怎的枪术如此糟糕?当初小郑可是枪术绝顶,天下只怕难逢对手。”
虽然我对父亲一直都相当不满,但方老也这般说,显然陆安宇说什么我父亲枪术不及帝君之类并不属实。我也不好说我是马术比不得续王子精熟,何况续王子的枪法的确大为高明,我再这么说,倒似输不起一样,因此淡淡道:“都怪我没用,方爷爷。”
方老听我说得如此淡然,却有点着恼,说道:“你这小子怎的如此丧气?你爹那时候,若是哪儿吃了点亏,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绝不肯善罢甘休!”
我心中一动。我倒没想到父亲也是这性子,看来这一点我其实是续承了父亲。我见方老越说越起劲,生怕他再多说,忙岔开话头道:“方爷爷,您说的这个战例,是真的还只是个故事?”
方老听我问起战例,想了没想道:“当然真的。这是当年共和军与帝国军联手攻下南安城的事,只不过真实情形还要复杂许多,没那么简单。”
我心头一动,追问道:“啊,是对抗蛇人?”
方老点了点头道:“是啊,小小郑,你见识倒也不错。”
我暗自苦笑。其实这一段五羊城课本中也提到,不过根本没说和第五帝国军联手之事,只说是独力打下的。若不是方老,我都不知道昔年这一场小小的胜仗背后原来也曾有过如此多的勾心斗角。我道:“方老,只是当时两军不是友军么?怎么对付共同的敌人还要如此用心机?”
方老站住了,看了看我,沉声道:“小小郑,这世上,友敌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昨天的敌人,今天可能会成兄弟;而今天的兄弟,明天也可能变成死敌。未雨绸缪,方能应将来之变。”
方老说到这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地长叹一声,半晌无语。我不敢多嘴,只是站在他身边。这时魏家兄弟他们也都走了过来,经过方老时都恭恭敬敬地行礼。待他们走了过去,方老这才小声道:“小小郑,世道之难,人心之险,等你再长大点就会明白了。”
我不知方老突然间说得如此感慨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想到陆安宇就已经对我用心机了,心里也别是一番滋味,点点头道:“是,我记得了,谢谢方爷爷。”
方老这时倒似回过味来,嘿嘿一笑道:“我也真是老糊涂,跟小小郑你说这些做什么。阿惠,过来,跟我上车了。”
方从惠一直跟在我和方老身后,他这个方老的亲孙子倒似我们的跟班一般。听得方老召唤,方从惠才走过来,向我道:“郑公子,我和太公走了,下月再会了。”
他一说下月再会,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已是月末,今天我也要回舅舅家去了。我忙道:“方公子再会,方爷爷再会。”心里却一直在想着方老最后跟我说的那句话。舅舅和父亲,一开始两人正是死敌。假如当时两人对敌时父亲把舅舅杀了,或者舅舅杀了父亲,那这世上也绝不会再有我了。方老说是我长大些才能明白,其实,我也已经明白得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