孋老丈身着青灰的衣裳,发髻霜白,身形纤弱,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妫翼以为他是一人,却瞥见其身后还跟着些许面容灰锵锵的幼子。
幼子的年岁大约在四岁到十岁不等,女娃娃偏多。
孋老丈拜国公之礼于妘缨,再拜侯爵之礼于妫翼。
妫翼不禁心里念叨着老顽固。如今除却天子之礼大有不同,九州侯爵公卿,皆为同礼。
孋老丈所拜之礼,多见于周殷王的诸侯归顺时期。
“而今贼首已死,愿请陈侯许我等归家。”孋老丈从容而语。
“家?”妫翼笑道“这里不就是孋老丈的家吗?”
孋老丈一怔。
“楚公将你们送来潼安,便是想叫你们于此处安家,既是君意已决,孤怎好辜负呢?”妫翼的言外之意在于提醒孋老丈,潼安本是陈国之城,是因楚国的不义之战而陷入混乱,多少陈民流离失所,失去家园。而造成他们背井离乡,远离故国家园的人,并不是妫翼。
孋老丈自知理亏,故而道“君主间的不义之争,多为谋私,祸不及百姓,陈侯贤明,必不会为难这些幼子。”
妫翼冷笑一声“老丈此时才想起孤的贤明,是不是有些迟了。”
“贤明与否,多半是老身的恭维之话,九州上可称为贤明之君的人,比比皆是,可当真能做贤明之举的,却是凤毛麟角。”
“为君者,肯为百姓着想,愿为百姓着想的,岂会因老身的一句恭维就能改变自身本质的?”孋老丈豁达地笑道。
他真诚地将妫翼捧上高座,既不强硬,也不怯懦。
“如此说来,身为楚国三朝老卿的孋老丈的本质是什么呢?”几经世事无常,妫翼颇为擅长与固守成规的老顽固博弈。
她甚是享受看到这些人手足无措,冲冠眦裂地模样。
“是为天下公的贤明,还是只管楚民活命的徇私呢?” 妫翼道。
孋老丈笑道;“老身不过一匹夫而已,所做皆为私,怎敢比天下诸公之贤,天命予我不过再多二三年而已,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老身处于何地,魂归故里,或客死他乡,总躲不过这一死,只是可怜这些年少孤儿,无人庇佑,终年兵荒马乱,着实不幸。”
妫翼倚着凭几,搭耸着眼皮,故意问道“这样的话语,你同那商德邻讲,他可听你的,饶了这些少年孤儿?”
“商德邻怎与陈侯比,他过是流寇匪首,怎明白这世上的仁义贤明?”孋老丈说道。
“嗬。”妫翼冷笑。
“这世上懂得仁义贤明的,就必须要以德报怨,反而流寇匪首,仗着不懂道理,却能痛痛快快地屠戮报仇,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身后的那些个年少幼子,哪个父母兄弟没有屠戮过陈民,又有哪个在长大之后,不会尊楚公之命,反过来攻杀陈国?”
妫翼抬起的眼眸中蕴藏着杀意,孋老丈甚是怕她即刻下令绞杀这些幼子,随即匍匐于地,道“君命难违,他们也别无选择,更何况兵连祸结,也都是为了活下去,诸公不在意蝼蚁生死,怎又不许蝼蚁偷生?”
“既是选择舍生他人而偷生,便要想好因果报应,这世上总叫杀人偿命,天理昭昭,父债子偿。”
妫翼与孋老丈二人争夺到剑拔弩张之时,一只瘦弱且脏污的小手从几案下,伸了上来。
许是因年幼身形瘦小,妫翼并未发觉她的靠近,待她将瓮中的菜团子拿在手上,往嘴里送时,
妫翼才留意到,有个瘦骨伶仃,灰头土脸的小人儿正蹲在几案下,狼吞虎咽地吃着菜团子。
孋老丈身后有二三些许年岁较大的少年,她们轻轻地唤着小人儿回来,可那小人儿吃的正欢,根本没功夫搭理那些声音。
待她吃完手上的菜团子,再要去拿第二个时,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魅惑且冷峻的双眸。
她吞了下口水,不禁打了个冷颤。
可是她,并没有退后。
小人儿眼睛明亮,嘴角还挂着一小团菜渣。
“叫什么?”妫翼问道。
“小,豆子。”小人儿回答道。
妫翼听她说话的口音是陈民,便又从瓮中拿了一个菜团子放在她的手里。
“阿爹阿娘呢?”妫翼问道。
小豆子摇了摇头,一边大口吃着菜团子,一边道“被他们带走之后,便没再回来找我了,阿爹让我跟着孋老丈,说孋老丈会带我去能吃饱肚子的地方。”
“我想着那些人是招儿姐的阿爹和桐哥儿的阿爹,我们刚被那大魔头抓来时,还是他们救了我们,给我们吃的填饱肚子,还送我们炭火取暖,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伤害我阿爹和阿娘,我这才乖乖跟着孋老丈走了。”
随着小豆子说话,妫翼的双眸向孋老丈身后的少年扫过去,其中有一男一女闻此,忐忑不安地低下了头。
“可是我等了很久,阿爹阿娘都没有回来,招儿姐说,阿爹阿娘跟着临晩阿姐去了很远的地方,可能要等我长大之后,才会回来。”小豆子眼睛湿润,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沉,便缓缓放下了往嘴边送去的菜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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