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他吗?”少公子问道。
张庆一怔,而后渐渐明白了少公子话中的‘他’所指的是罗尽穆。
张庆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眼神一软后又摇了摇头。
“我恨不恨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黎苗族的人,是否恨他,毕竟他现在所代表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九州的共主,周女王。”张庆胸襟甚是豁达,小小年纪能有此觉悟,甚是不易。
“黎苗族人性情温纯,敦厚,不争不夺,当初周初立,先王分封郑国之时,甘愿退居南罗岛,尽管也有部分族人留在郑国,却也同国人相处融洽,互不侵犯彼此信仰,却又彼此融合。”
“如若当初郑国面对的是如西羯和鬼羌那般的族人,大抵也不会安享这百年的太平,不能因族人的良善,为此不报以感恩,反而变本加厉地剥夺,若是正道亦如此,这天下何人还会坚持正道?”
少公子望着张庆,心想这南罗岛蛮夷之地,并无可以教化的老师,少公子很好奇,他是如何得知这样多道理的?
直至夜来,少公子被黎苗族族长安排于张庆所住的船屋之中歇息之时,见他屋内满壁上满是书籍,有些还是孤本。
这些书籍,有一部分是澹台水若和妫昶来时所携带而来,有一部分是张庆曾祖父的藏书,当年夸叶蒙老翁带着他逃来南罗岛时,扔了许多身外物减轻负担,唯有曾祖的书籍一卷都没少。
同张庆屋檐生活的,是一个黎苗少女,名叫夸勒阿莎,其父母死于五年前罗尽穆来南罗岛掠夺之时。
夸勒阿莎怯生生地端来了晚饭,布置好餐位后,便躲在张庆的身后,眼神惊恐地望着少公子和霍殇。
被这惧怕的眼神所跟随,即便是再香的饭菜,少公子也觉得味同嚼蜡。
“阿莎的父母,都是被身着官服之人所杀,是昭明太子和将军身着的衣裳使阿莎害怕。”张庆将阿莎抱在怀里,于她耳边说了几句黎苗话。
阿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少公子和霍殇片刻,便转身出去了。
翌日一早,少公子和霍殇起身时,收到了张庆送来的黎苗族衣裳。
“这是阿莎用她父亲的旧衣连夜改的,你们暂且先穿着,等族长那边安排了成衣娘为你们再新做出几套来换洗。”张庆一早便拿着书卷,坐在窗棂上借着晨光看了起来。
少公子和霍殇穿好衣裳之后,那包头的帕子却怎么都围不上去。
阿莎晨采桑叶归来,见少公子和霍殇笨拙地模样,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二人身后,逐一为他们二人包好了头帕。
少公子淡淡地与她到了一声谢,她害羞地露出白牙笑了笑,起身下厨房备早饭去了。
黎苗族人的饮食口味偏酸,少公子昨夜没尝够的酸汤鱼,今早被阿莎下了粟米,做成了酸汤粟米粥。
少公子和霍殇二人从没吃过这般风味的米粥,因而将一整锅酸汤喝得见了底。
阿莎收拾碗筷之时,见少公子和霍殇吃的欢喜,笑得十分开心。
早饭过后,澹台水若来到寻少公子,二人对坐于船屋最顶的露台上,张庆和霍殇则依靠围栏,看着二人。
围栏上被阿莎缠上了许多色彩鲜艳的绸带,风掠而过,飘逸飞扬。
“太子可否想好?”澹台水若开口问道。
“想好什么?”少公子故作糊涂。
“郑地和郑地的军队,太子不想收回了吗?”昨夜与黎苗族长相聊的澹台水若,知晓黎苗人与郑地罗尽穆之间的仇怨,因而一早便过来试探少公子的口风。
“若是收回能如何,若是不收又如何?”少公子并不急着露出心中盘算。
“若是太子不收,我即拼此余生,与他对抗到底。”澹台水若的愿望很简单,便是守着与挚爱之人携手过的土地,保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善良的黎苗人。
“你与他对抗,便是同大周对抗,你有想过你的家人吗,有想过澹台不言吗,他们今后要如何为周臣?”与澹台水若的感性不同,即便少公子面对着挚爱,福祥公主的面前,他也能保持清醒,理性地去分析利弊。
“先前,我为了家人,不得已负过一个人,饮恨如今,现在,我不会再让自己做悔恨之事,离开安阳,我就不再是澹台家的人,我是姜央,我是南罗岛黎苗人的神女。”
少公子并不能理解澹台水若的执着如斯,甚至觉着她愚蠢至极。直至与罗尽穆大战前夕,在张庆与夸勒阿莎的婚礼上,少公子饮酒之时的惊鸿一瞥。
他见到澹台水若的眼中蕴藏着一阵翻滚的悸动,可这悸动之下却是难以掩盖创伤。
她望着那对新人在众人的拥簇下,踏着笙歌翩翩起舞,透过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初,她与妫昶那场同心永结的山盟海誓。
喝得微醺的黎苗族长跟少公子说,当年澹台水若和妫昶如同夸勒阿莎和张庆一样,在北山的山顶,望着山海一片,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且在一年后,澹台水若生下一个眉眼清亮的女儿。
可后来的某一天,澹台水若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南罗岛,留下了妫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妫昶在岛上等了三年,却没有等回澹台水若。直至陈安侯登位,妫昶受陈国君诏命,带着女儿回到了圣安。
少公子记得妫娄说过,他还有一个姐姐名叫妫轸,是早年妫昶游历九州时,带回来的孩子。只不过,这妫轸自小身子便孱弱,于圣安政变之时,亦是同妫昶一样,死在了那场兵荒马乱之中。
少公子这时才觉着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一个。
鼓乐齐鸣之余,澹台水若摇摇晃晃行至少公子身侧,她递过一碗桑果酒,道“这桑果生的奇异,先前黎苗人并不知其可食,他少时读过一些医书,所以知道桑果可作药用,以桑果制酒,还可抹去其携带的毒性。”
少公子心知澹台水若话中的他,指的是妫昶。
介于他方才已然饮下一整瓮,现下肚子有些涨,便接过澹台水若手中酒碗,放置于身旁。
“我不受太子给予澹台一家的照拂,所以也不再背负澹台家的重担,我不求旁人能懂我心中所念,但求澹台一家不再因我而受牵连。”
少公子不禁回想,除却逃离燕国,这澹台水若确实也再没得过他的照拂。
况且,助澹台一家逃离燕君掌控,本就是先前他许诺于澹台不言的,这般来看,属于澹台家的萌荫确实与她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