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是在殿中慢慢踱步交谈。安士图听到这里,已是停了下来。他一手负在身后,垂首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关系国计民生之事,也不能这样说说就算数。我一国上下如今都指望着将军呀。”
孟昱想了想,便道:“户部尚书同我是旧相识,我写封信函给他,请他先批五万石粮食的贸易额。这样总归有皇商今年一定会来望楼交易。”
安士图被肉挤得眯缝起来的小眼睛总算放出了光彩,他低低笑道:“寡人就知这事找你准没错。将军在贵国威望,寡人亦时有耳闻。寡人听说朝中上下,京中百姓,至今仍念你功劳。”
“些些虚名而已,皆是我朝陛下圣明,文武百官方有用武之地。”
安士图觉得奇怪,寻常人,哪怕再清高些,听了别人戴高帽子总难免沾沾自喜,孟昱倒像是真不把这些放心上了。说他好话说得再好听,他也只是反应淡淡。
孟昱见大事已了,便辞行道:“请恕我今日不能久待,内人在家中实在不好。”
“我听说了,王后亦说要前去探望,又担心扰得病人不得休息。就请你转致意罢。只是但凡药材、御医,你尽管调派。”
“多谢大王,也谢过王后美意。”孟昱躬身行了礼。
安士图连忙扶起:“你我之间何须这些虚礼。我送你出去。”
孟昱笑笑:“既然大王说不用虚礼,也请大王留步。”
安士图还是坚持送到光明殿外方才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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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府离王宫有不短距离,过了东城门便是白水河。河水已被夕阳染透,如血一般。守城侍卫聚在一处,商议关城门。从城门望出去,可以看见城外大片大片的芦苇。有百姓背了大捆晒干的芦苇朝城门急匆匆地跑,大约是怕关了门进不了城。
孟昱手挽缰绳,看夕阳看得略微停顿。好像也没过多久,竟在望楼住了数年。空气中传来干燥的黄沙味,他的皮肤也粗粝了许多。目光更加深沉,话也越来越少。
问剑在后头骑马跟着,见自家将军越来越慢,最后索性停了下来。他顺着将军的目光朝天边看去,一层一层如火烧般的云,像是天宫里着了火。他不禁惊叹出了声:“哗!真是漂亮。”
孟昱回头一笑,唤一声:“走罢。”
二人又扬鞭启程。
到家里天仍是亮的。他的府邸完全按照望楼当地形制修建,一点也看不出中原风味。白墙白顶,用的是白水河里的沙石。院子里没种树,倒是引了股水,围城池塘,种了好些芦苇。风一吹,沙沙沙地响。
他的屋子便对着芦苇荡。他令人在廊檐下用木板砌了个台子,夜里时常一人坐在月光下,看着银光中的芦苇饮酒。
往常虽然也觉得白墙白顶的宅院素净些,今日怎格外白得瞩目。
他翻身下马,叫问剑牵了去。刚进前院,就碰见几个抱着白帐幔的下人向他请安。他抬头细看,只见檐下各处都挂上了白色帐幔。心里陡然一惊——这是中原丧事时才有的布置。
他心中发急,来不及细问,抬脚就朝内院跑——府里只有周婉琴身体不适,也只有她出事,才会如此大张旗鼓。
一路上像是连气都没来得及穿上一口,匆匆忙忙跑到周婉琴的屋子,抬头瞧见珍珠,冲口而出:“夫人怎么了?”——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吓到了。
珍珠一惊,忙抬头,见是孟昱,正欲行礼。
孟昱不耐烦:“夫人到底怎么了!怎么满府的白帐子!”
珍珠赶紧朝屋内指了一指——她见孟昱动怒,有些期期艾艾:“夫人还歇着。”
孟昱突然一阵迷惘:“夫人没事?歇着?”
珍珠连连点头,又压低了声音,红着眼圈道:“是林大娘。将军出门后没多久,林大娘在井边跌了一跤,当时就没了。林官家哭着来报,夫人叫收拾了府里预备丧事。”
林大娘是孟府老人。孟昱得势以后特地从江淮接到京城来的,如今又跟着来了望楼。可是她向来身体康健,怎会突然说没就没了!
这时,只听屋内传来细微的咳嗽声。
孟昱一向虽然关心周婉琴病情,却绝少亲自探望。大约是林大娘一事让他实在感伤,便走了进去。
天色又暗了一成。屋子里没点灯,更暗。周婉琴睡在床上,听见脚步响,便问:“珍珠吗?”
“是我。”
是孟昱的声音。周婉琴没想到孟昱会进来,一时倒呆住了。
孟昱也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才道:“我来看看,你没事就好。”
他转身要走,突然停背后传来声音:“你是不是以为是我?”
他停住,没说话。
周婉琴又接着问:“大夫说我好不了了?”她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侧了头,面朝里,幽幽道:“我自己身子自己知,确实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