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一:焦悴(下)(2 / 2)

大汉嫣华 柳寄江 3487 字 2022-09-22

这些年,他作为皇帝权威日增,母后的影响较自己登基初年也就有所下降。如意在未央宫中横死的时候,自己无法悖逆母后,却腰斩了对如意亲自动手的杨力士。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对于张皇后十分宠信,纵然是母后,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命人在自己的羽翼下伤害阿嫣。她能够动用的,也只有自己极度心腹之人。他命郎卫一一盯着吕家一系与太后亲信仆役,相信总能找到这些人的动作,从而找出阿嫣,但经过这么些日子,居然毫无所获,纵然再劝着自己冷静,也有些惊慌不定起来。

“参见大家。”

椒房殿中,荼蘼领着宫人拜见道。

刘盈点了点头,“下去吧。”

荼蘼轻轻一颤,抬起头来,露出苍白消瘦的面色,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看着疲惫焦虑的皇帝,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叹息了一声,带着人退下了。

刘盈极目看着阿嫣曾经待过的寝殿,朱檐依旧,帐幔柔和的下来,在腰上用组绶挽起,形成一个柔软的弧度。饕餮香炉被掀开盖子,里面尚放置了新添的沉水香……一切都和阿嫣尚在的模样一样,只是佳人失去了踪迹。

“大公主——”伺候的人惊慌的声音从廊上传来。

繁阳公主赤着脚,从侧殿奔出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委屈痛哭起来。

刘盈安抚道,“好好,不哭,”

他抱起女儿,苦笑道,

“小鬼,你知道什么?你阿娘对你掏心掏肺,她若是回来,你可要对她孝顺。”

刘芷嘶声哭了好一会儿。她听不懂刘盈的的话语,但阿翁熟悉的怀抱大大缓解了她这些日子思念母亲的焦虑情绪,泪水渐渐收了起来,抽抽噎噎,眼眸红彤彤的,大大的凤眼里尽是水意。

刘盈只觉心中骤痛,对阿嫣的思念,也就愈发痛楚分明起来。

阿嫣,你在哪里?

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可觉得寒冷?

你可害怕?

刘盈回过头来,椒房殿中帘影低垂,无语徘徊,仿佛在下一个刹那,佳人从中走出来,眉似远山,眸如秋水。不由激动起来,喊道,“阿嫣,”却在下一刻,只闻见扑鼻沉水香,哪里有妻子的身影。

刘盈骤然心酸。

阿嫣,

明明我们昨日还花好月圆,两相缱绻。只要和阿嫣你在一处,我便觉得这天青日朗,世事没有不顺心处,纵人生有些许遗憾,只有有心,总能补全,怎么就忽然,琴弦一个急转,由盛而衰,不得归途?

明明头一天晚上,你还陪在我身边,弯着眸子,笑盈盈道“等过一阵子,我给你做一件中衣。可好?”怎么第二日一次普通的早晨离别,就骤然分别,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尚在等着你缝制的中衣,你却已经是杳然无踪

我是如此思念着你,既然已经尝到过和你在一起的甜蜜生活,又如何能够回到失去你的日子中去?一生一世独憔悴。

刘盈抱着女儿娇软的身躯,只觉得心中抽痛,抱着女儿,“你娘那么狠心,抛下了我们。待她回来,我们不理她好不好?”

刘芷咿咿呀呀摇头,瞪着阿翁。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明明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却觉得她像是为母亲出头,大力反对自己的话。、

刘盈苦笑了一声,又觉心酸,抱紧了女儿。

“好好,这未央宫,如今也只有我们父女两相依为命了。”

……

长骝站在椒房殿门前,焦急的等待,过了一会儿,方见皇帝抱着大公主出来。连忙迎上去,

“大家。”

“将大公主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宣室殿。”刘盈吩咐道,眼光扫过椒房殿之后的掖庭,“将掖庭里的人都给朕看好了。绝不能出乱子。”

韩长骝吃了一惊,不敢再说,弯下腰去。“诺。”

……

长安城风声鹤唳。所有潜藏的风波却都掩藏在表面的平静之下,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周夫人一身玄色朱缘深衣,脚踏云纹歧头丝履,匆匆领人迎出武信侯府,笑着对中常侍寇安道,“阿监奉太后之命前来,臣妇来迟,实在是怠慢了。”

她是吕后最看重的子侄武信侯的夫人,寇安亦不敢托大,笑的眯了一双眼睛,和善道,“周夫人实在是客气了,奴婢不敢当。前一阵子,阿茹娘子病了,太后担忧吕娘子,命奴婢领着江太医特意前来为阿茹娘子诊治。”

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周夫人迅速按捺下心思,恢复正常,笑道,“原来如此,阿茹得太后厚爱,夫君和我实在是感激不尽。——阿监请随我来。”

她领着寇安穿过武信侯福,来到吕茹居住的园子,拭泪道,“当日十二妹的病情十分烈,夫君和我都为她十分担心。命她在园中将养着,好在,现在总算也养的比之前好一些了。”

寇安微微一笑,“夫人仁义。”

寝卧之中,吕茹被侍女春儿扶着行出来,对周夫人勉强拜了一拜,“阿茹见过嫂子。”一身白色禅衣,身形消瘦的如同一抹影子。平添一份荏弱,竟比从前在宫中的时候看起来多了一份动人风情。

寇安眸中的笑意就愈发深了,“奴婢参见吕娘子。”

他恭敬了行了礼,温声道,“奴婢是奉太后之命前来,领江太医为吕娘子瞧病的。”

吕茹矜持的一拜,“阿茹谢过太后恩德。”

年过古稀的老太医上前,隔着座屏为吕茹诊脉,过了一会儿,收回手,起身禀道,“侯夫人,吕娘子的病情好转,想来,再将养一阵子,就能彻底好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

周夫人爽朗笑道,“她的二哥和我都担忧着呢。如今能够有这样的好结果,实在是邀天之幸。便是朱姨娘,听了也该放心了。”

寇安便一笑,躬身道,“既然如此,奴婢便先回宫了。说起来,太后还等着吕娘子病好了,接进宫里看一看呢。”

寇安申末进了武信侯府,宁炅酉初便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往宣室殿求见皇帝。

刘芷自出生便一直宿在椒房的偏殿,刚刚到宣室殿,小孩子十分娇气,便有些择床,刘盈哄了几句,待她睡了,才匆匆从后殿出来,问道,“可是皇后有什么消息了?”眸中含着期待。

宁炅迟疑了片刻,“皇后娘娘的下落还没有消息,只是……”

“怎么?”

刘盈的眸子沉下来。

“武信侯府传来消息,长乐宫的中常侍寇安奉太后命去武信侯府看望吕十二娘。此后,吕娘子的病情便据说开始好转。”

宣室殿上的夜空呈现一种明朗的墨蓝色,刘盈望着天色,忽然升出一种恨极的渴望。

吕十二娘,他是知道的。

他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表妹,但是再那样激烈的冲突之后,短期内他也不想再与母亲争执,便无可无不可的拖延了下来。此后,吕茹重病被送回武信侯府,他亦乐观其成。

人生在世,总有一些愿望,是希望达成的。

他少年苦难,位履至尊,如今一身帝冕,坐在高高的宣室殿之中,看起来是尊荣无限,什么都有了,但他心中的愿望其实朴实而又简单:不过是希望身边家人和和睦睦,和阿嫣相守到老。

却偏偏,连这么一点点渴望,都不能实现。

母后在他少年的时候曾经教导他:只要能够登上这个帝座,便能够掌握天下。但他如今连枕边的妻子都无法保护,那么,他做这个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来人,”他钝声吩咐道,“摆驾长乐宫。”

苏摩匆匆的从寝殿迎出来,“参见大家。”

“起来吧。”对于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姑姑,刘盈还是比较尊敬的,勉强自己用和缓的语气道。脚下不停,“我去看看母后。”

“大家,”苏摩连忙叫住了刘盈,“这时候,太后已经入睡了。”

“哦?”刘盈停住了脚步,似笑非笑道,“既如此,我自会轻着,不会吵醒母后的。”

苏摩愕然。

“怎么?”刘盈微微沉了面色,“不成么?”

皇帝与太后乃是嫡亲母子,纵然亲近,亦是应当的。太后纵然已经疏淡了皇后,但对于这个皇帝儿子,在长女鲁元去世之后,亦是当做眼珠子命根子,心疼到心底去的。苏摩又哪里有胆子对皇帝出言,连忙伏身道,“奴婢不敢。”

吕后觉得自己走在长乐宫朱红色的殿堂中,檐牙高啄,不闻人语,似乎整座长乐宫,只有自己一人,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名女子在前面廊上行走,不由扬声喝问道,“谁?”

女子回过头来,一身黄色明光锦深衣,挽着椎髻,抬起温厚的脸庞,面上一片伤心神色,不是别人,竟是自己的爱女鲁元。

“满华,”

吕后欢喜异常,“你怎么进宫了,都没有遣人告诉我一声?”声音到了这儿,忽的一顿,这才想起,自己与女儿已经是天人两隔。

鲁元却是不说话,只伏跪在廊角,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地上,额头触于其上,不肯抬起。正如她当初弥留之际,撑着在病榻上,将一双儿女托付给自己一样。

她猛的从梦中惊醒,闻得熏香沉沉,寝殿之中一片寂静,头顶上褐色四阿纱帐随风飘扬,正松下了一口气,忽见脚踏上羊角宫灯的照耀下,一抹淡淡的黑影投在身侧床屏上,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唤道,“谁?”

“母后,”身边的人已经伸出手来,扶着她倚着床头坐起。

“是皇帝啊。”吕后吁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