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前殿筑于外宫高台之上,从南到北,宫殿依次上升。宣室殿庄严沉扑,位于宫城最高之处,冬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刘盈披了一件玄色大氅,负手站在宣室阶前,俯瞰未央前殿,整个大汉皇朝的锦绣宏图,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
“陛下,”韩长骝从廊上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轻轻唤道。
刘盈轻轻应了一声,回过头问道,“有没有阿嫣的消息?”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作答,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他的意愿能够决定的,因此,最后他只能轻轻答道,“没有。”
然后,他就看见,皇帝的凤眸瞬间黯了下去。
妻子出事,刘盈心中担忧不已,情绪也就显得十分焦燥。最让他难以言说的,是,在他心中,竟是最怀疑自己的母亲。
他明知道这并不应该,
但细细思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千里之外的匈奴,除了长乐宫的母后之外,又有谁能在自己坐在帝位上的长安城,一击雷霆,掳走一国皇后,并不留丝毫痕迹?
而母后对阿嫣的心结,近年来,也是愈演愈烈。
这些年来,妻子与母亲的矛盾。他都看在眼中。阿嫣性子自我,不乐意折腰。但母后偏偏是希望万事都顺着自己心意的人。自阿姐鲁元过世之后,少了阿姐在中调和,愈发显得剑拔弩张起来。他居于二人之间,十分苦恼,但在此之前,纵然给他千万次机会,他也不会想到,母后竟会对阿嫣出手。
在妻子失踪之后的最初。刘盈便在心中,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了一个对手,反复的推演,若母后有意对阿嫣动手,她会如何筹谋,又会在各种情势下有如何的反应。自己则一边做出通彻全城寻找的模样,一边谨言慎行,生怕激怒了母后,反而陷阿嫣于危难之中。只悄悄的命人在暗地里查找母后身边可能得用的每一个人的踪迹,期望在不惊动母后的情况下。找到阿嫣的线索,从而先一步救出妻子。
然而,时间一日日的过去。郎卫却依旧没有传出好消息,这让他忍不住失措,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而自己毎拖延一日,阿嫣便多一日的风险。这种沉重的负担几乎禁不住让年轻的皇帝疯狂。勉力维持着。仿佛只要再有最后一点刺激,便会爆发。
十七岁的张偃坐在郎署堂上,听着郎卫再一次禀报没有找到消息,蓦地起身提起手中宝剑,
“我再带人去索一遍。”
“——鲁侯,”宁炅一把拉住他。劝道,“如今天色已经晚了。这些日子,我们前前后后已经将长安城翻过两遍。”便是你再去亲自带人全城搜索一趟,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不若,还是侯一侯吧。”
他话虽好意,但张偃忧心胞姐。如何听的进去?抬起头来瞪着宁炅,眼眸已经呈出赤红之色。语气冷的像冰渣子,
“那不是你姐姐,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宁炅愣了愣,只觉得额头青筋直冒。
他本是今上为皇太子时的潜邸旧臣,今上登基之后,任为郎中令,掌着皇帝扈卫安全之责,虽无侯爵之位,但实实是皇帝最心腹之人。然而眼前这个少年更非一般人,却是张皇后胞弟,吕太后的嫡亲外孙,纵然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得压下心中火气,平和劝道,
“鲁侯心思焦急,我自然也清楚。只是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还请鲁侯稍安勿躁。”
张偃稍稍冷静下来,便也明白自己莽撞了。
阿姐出事以后,自己那个皇帝舅舅用自己,便是因为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是最希望阿姐能够平安回来的人。但他并无太多实务经验,真正要在茫茫长安城中寻到阿姐的踪迹,还要多多倚重宁炅。这些年,他离开富贵安逸的信平侯府,独自一人在洛阳历练,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自我的侯府公子,一想明白,便立即起身,诚心道歉揖道,
“偃刚才莽撞了,还请宁君见谅则个。”
宁炅连忙上前扶起他,“鲁侯礼仪重,臣不敢当。”
“只是偃实在担心家姐,”张偃已经是红了眼圈,一把抓住宁炅的手,求道,“家姐与偃自幼感情极好,家姐出了事。偃着实已经是方寸大乱,还请宁君鼎力相助,若能平安找到家姐,信平侯一系感激不尽。”
“鲁侯言重了。”宁炅道,声音有些无可奈何。
他瞧着张偃的背影,心想,鲁侯年纪虽不大,倒并无太大骄气,能屈能伸。又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世,便是无什么才能,这一辈子,也是高位无忧了宋威。只是张皇后——
这么多郎卫天罗地网的寻找张皇后的踪迹,却一直无果。想来,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身为皇帝最亲信的郎中令,这些年,皇帝对于这位皇后的感情,他是知晓的,也就越发心惊肉跳,转眼又记起皇帝秘密吩咐他的话语,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
张皇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两宫之中出了事,身为深爱妻子的皇帝,刘盈焦躁担心,本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竟会怀疑是吕太后做的,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皇家的事情,子弑父,父亡子,并不少见。但相杀到这个地步,让宁炅不寒而栗。
他以潜邸信臣的身份,从龙上位,做上郎中令一职。不能不说是官运亨通了,但在这一日未央宫的星空下,在心中生出凉意,不由得起了待这件事结束了辞官归家的念头。
不如归去,
这长安虽好,却非老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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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红色的地衣上,织着柔美的云气花纹,吕后从寝殿中起身,看着朱雀铜镜中自己眼角遮也遮不住的皱纹,不由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纵然再有经天纬地的豪气,也挽不住时光匆匆流逝的尾巴。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她忽然奇异的想起已经龙驭上宾多年的先帝刘邦来。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是不是也有这样无力的心情?
她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当时的痛苦,却是自己和刘盈的福音,假若刘邦身强力壮,再多在位几年,安知他是否能够回天,将这个皇帝的位置传到那个如意小儿手中?
一个人的衰老死亡竟是亲人儿女的福音,那么。他是否做人足够失败?如今,刘如意死了,戚懿死了。那些曾经让她不快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她吕雉,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女子。
苏摩捧着铜盆进来,将帕子在热汤中拧了,伺候吕后净面。
“阿摩在想什么?”吕后不经意的问道,眉梢唇角。俱含着笑意。
“奴婢在想着,”苏摩将帕子摞在汤盆中,取过一只朱漆篦子,站在吕后身后为吕后梳头,小心翼翼的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还没有消息。元公主和皇后母女情深,若是地下有知的话,该有多伤心啊!”
她的满华。也去了!
吕后蓦然心中一恸。
怒意却渐渐泛上来,缓缓遮住心恸。
她牵扯嘴角笑道,“我也很担心阿嫣啊!但,”
“可能是年纪大了。”
她偏了偏头,不顾苏摩挽了一半的青丝。站起身来。苏摩不敢扯痛了她的发丝,连忙松手。一头斑白的头发便散了开来,泄露了她早已苍老的事实,“愈大就愈信命。这命里的东西,是避不掉的。如果……如果阿嫣这次真的出了事,”
她郁郁的叹了口气,“可能,就真的是命罢。”
“啪,”苏摩手中的篦子便倾覆在地上。
吕后凤眸一挑,回头笑问,“阿摩这是怎么了?”似笑非笑的模样。
“没什么。”
苏摩胆战心惊,拾起了篦子,勉强笑道,“奴婢只是不小心,一时惊到了。”
“是么?”吕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
“那阿摩可要小心一些,一时惊到了没关系,若是一世都惊着,可就不好了。”
……
“……辟阳侯审食其毎数日入长乐宫一次” 郎中令宁炅将查到的行踪禀报给皇帝,“期间滞留长信殿,至申时方出宫。”
六十四支蜜烛在殿中两侧两排灯架上依序燃烧排开,将宣室殿照的亮如白昼,烛光照在皇帝疲惫的面色上,染上了淡淡的昏黄之色,眉心跳得几跳,刘盈复又问道,“那吕氏的人呢?”
“吕氏人中,郦侯吕台闭门不出,镇日在家饮酒作乐;洨侯吕产虽呼朋饮酒作乐,仔细排查,并无真正出格,建成侯吕泽与武信侯吕禄亦一切正常。便是陛下曾经提到过的长乐卫尉杜延之,还有大谒者张泽,臣都秘密使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在郎卫耳目之下,没有发现什么无可疑之处。”
郎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力量,大多出身陇西六郡良家子,由皇帝简拔,亦只效忠皇帝。是长安城中最精锐的一只力量。花了这么多天的功夫,竟连阿嫣的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刘盈心中一阵烦躁,扬声斥道,
“长安城就这么大的地方,皇后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郎卫查了这么多时日,竟什么都回不了给朕。宁炅,朕很怀疑,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宁炅哑口无言,拜道,“臣无能。”
刘盈闭了闭眼,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若找不回皇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挥退了宁炅,他细细思虑可能的漏洞,却始终不得头绪,不由得心里急起来,快步行到案前,取笔写诏,不意碰到茶盏,滚烫的热水泼出来,溅到手背上,微微惊呼一声。
“大家,”管升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来,“可要?”
“滚。”
皇帝已经是发作道。
皇帝的脾气一向十分温和,在他身边伺候,是极好做的差事。管升少见的见了皇帝发怒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不敢撄他的锋芒,沉默的退了出去。
刘盈喘息着坐在了宣室殿的地衣之上。
长安城就这么大。阿嫣出事伊始,北军便及时关闭了长安九门。此后三天,城门虽然开启,但对于出入百姓都严格搜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森严的防卫下将阿嫣带出长安去。因此,阿嫣现在定然还在长安城中。但,正如自己所言,长安城就这么大,郎卫前后三次大索长安城,都没有发现阿嫣的踪迹。阿嫣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阿嫣出事的时候,他极度忧疑,不知道动手的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更甚者,是万里之外的匈奴人。但他自信,没有人能够在长安城劫走自己的妻子,而不留下一丝痕迹被自己的人发现。除了。
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
因此,阿嫣出事后的第三天,他便笃定,这件事与母后有关。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他心中,不知道是提起了心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阿嫣是个女孩子,若是落到母后的手中,必不会受旁的侮辱。但身为一个儿子。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母后。母后历经苦难,心性酷烈手段狠辣,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十分喜欢。但若转了憎恶,动起手来。也是不留半分余地,若是真的恨了阿嫣。只怕阿嫣多半会无幸理。
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