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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元七年夏六月,上命车骑将军颍阴侯灌婴将河东郡、上党郡一万骑屯上郡;遣新任监御史往诸侯王领地监察军务民政;同时频繁召见两位相国,以及御史大夫赵尧,太尉周勃。
初十,第一批御史在紫殿面君之后,从林光宫离开。去往巴蜀各郡。
十二日,第二批御史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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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月的一个早晨,最后一批前往边城以及诸侯王国的侍御史在往林光宫面见过皇帝之后,踏上了出发的路途。
于此同时,换上了御史皂裳的刘盈,从侧门出了林光宫,会合了侯在山下的精锐郎卫,骑上骏马,一路沿秦始皇时代铺筑的直道而行,日夜奔驰。四日之后进入沙南县内。
骑郎许欢迎在县界之外,匆匆赶上来,欲跪拜道。“臣参见……”
“免了。”刘盈摇摇手,将他的动作拦在一半里,“出门在外,不必惹人注意。这些礼,暂时就不必行了。夫人在哪里?”
“诺。”
直到刘盈真的出现在面前。许欢才能够相信,天子居然亲自赶到沙南的事实。在前头带路,“夫人是二月下旬的时候到的沙南县,在县城里买下了一间屋子住下。家中有一个苍头,一个小厮,一个老妪以及一个贴身婢女。今天早上。从东门出了城,如今正在城外与友人踏青。”
沙南县是大汉北地云中郡治下的一个小县城,三面都是平原。倚着一座东山,府河蜿蜿蜒蜒,从东城门外经过,山水秀丽,是北地难得一处清秀的景致。数年前成为皇后张嫣的汤沐邑。境内产一种胭脂粟,素为张皇后喜爱。每一年秋收之后,都要上贡长安。
刘盈淡淡道,“先去寻夫人再说。”打转马头,复向东城门驰去。
六月中的时候,是北地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天气暖煦,一路上青草依依,蓝紫色的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远远的,一条弯弯的河水便已经在望,青色杨柳枝叶垂下,茂盛如织。燕赵自古民风开放粗粝,多慷慨高歌之士。行在路上的行人,很少见到十七八岁俊秀潇洒的关中少年,大多是浓眉大眼,肤色黧黑的高大硬朗男子。
刘盈在府河边下马,将缰绳扔给内侍管升,沿着河岸而行,将手搭在眼帘上张望,寻找着张嫣的踪迹。
“驾——”忽有数匹马如同旋风一样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风尘。刘盈微微皱眉,按住口,咳了几声。那当先一人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已是径自去的远了。
“那刚过去的,是闵家子啊。”
河边行人窃窃私语道。
“好大的胆子。”管升悫怒,趋上前一步小声道,“主子,要不要去教训教训?”
“不必节外生枝。”刘盈微微皱眉,“咱们如今是微服出门在外,若能不张扬,就不要张扬。”
他此次出来,唯一的目的便是找回阿嫣。至于其它旁的事情,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必太过在意。
府河河水清澈,蜿蜒向南而去,岸上每隔十米,植着一棵垂柳,亭亭玉立。越往前走,河面越宽阔,人迹也越来越少。管升随着刘盈走了一段路,忽觉得前头皇帝顿住了脚步,微觉奇怪抬头,见刘盈目光怔怔,面上悲喜莫辩。
他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见府河前方的一个转弯处,垂柳树之下,婢女小厮或坐或立,伺候着自己的主子。在他们中间,一个男子,两个少女盈盈笑语,意态悠闲。其中侧对着自己这边的一个少女,身着玉色丝罗长信绣牡丹贴花紧身上襦,天水碧冰纨襕裙,大约十五六岁年纪,清醒雅致的像一弯春水,蕴藉风流。
“阿嫣。”
一瞬间,刘盈张口,想要吐出这个名字,却发现声音嘶哑,含在喉咙里,百转千回。
那一剪侧影清消如许,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四年朝夕相对的可人,却又似乎在离开自己身边的六个月独自生活中增添了一些枝桠,清新如玉。是他铭刻在心里的,只消一眼就认了出来,然后便黏着,再也移不开视线。
少女言笑宴宴,听着身边女伴说了一句话,抿嘴笑了出来。然而似乎心有所感,心不在焉的转头张望。在撞进他凝视的目光中的刹那。杏核形的眼眸因为诧异而微微睁大。
“阿嫣。”
刘盈轻轻唤她的名。
她却捂了自己的嘴,退了一步,一个转身,不管不顾的跑了。
刘盈一时发急,发力沿着府河河岸追赶。
两个人沿着蜿蜒窈窕的溪流岸边一前一后的奔跑,从蔚蓝的天空往下望,绿茵茵的草地上有一黑一白两个小点急速奔跑,玄裳的男子体力到底要好些,渐渐追近,一把从身后抱住少女,一个踉跄,死死将她捁在怀里,力道带的张嫣回过头来,露出他想念许久的娇颜。
“阿嫣。”
半年未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过年的时候应是刚刚到他的颈子,如今已经够到他的下颔。昔日白皙细腻如雪的娇颜,在北地的风沙中,晒成一种微蜜色,然而气色很好。
“这位兄台,”
张嫣推开他,退开一步,面上露出淡漠的冷笑来,轻轻吐道,“我认识你么?”
一时之间,刘盈只觉得大恸。仿佛一只手紧紧勒住心房,喘不过气来。
他仔细逡巡张嫣面上的神情,想要找寻出一丝多余的情绪。但她不过平平淡淡,好像他和她,真的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样。
他曾经想到了千万种可能。再重新相逢的时候,他的阿嫣可能会委屈哭泣,可能会装作坚强。甚至怨怼难安,尖叫责骂。却没有想到,她会苍白着一张脸蛋,淡漠的对自己道,“我认识你么?”
最最伤人的,就是这样的一种不相识。
——共3684字,2011年5月3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