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八月十五还有三个月十三天。
朱国天坐在门槛上,望着堂屋正对面的一大片玉米地发呆,朱杰早上出去放羊的时候父亲就坐在门槛上了,傍晚放羊回来父亲还坐在门槛上。
门槛上父亲磕烟枪的小窝比以前大了一圈,下面堆着一小堆烟灰。晚上吃饭的时候,父亲也没有说话,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去撕了一张妹妹上学用的本子,拿着妹妹那支铅笔在撕下来的纸上一边画一边写。
第二天,父亲一大早就带着朱杰来到昨天他望了一天的那块地里,递给朱杰一把镰刀,自己也拿着一把镰刀走进了那片玉米地,当一棵棵玉米秆直挺挺地倒下,朱杰当然明白父亲要做什么,他没有说什么,默默跟着父亲砍玉米,一直砍到中午才砍完,朱杰与父亲都出了一身汗,遍地倒下的玉米,仿佛在控诉这对父子的暴行。
父亲坐在一堆玉米上,一只手摸着玉米苞,已经成型了。许久,从烟袋里抓出几片旱烟,慢悠悠的卷上,用舌头舔了舔封口的位置,塞进那根跟了他四年的烟枪里,划燃一根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一阵风吹过,将火柴吹灭,吐出去的烟被风刮回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睛熏出了几滴眼泪。
吃过午饭,父亲拿着两根绳子,带着朱杰把砍倒的玉米捆成刚好能合抱的大小,挨家挨户的去送,这可是上等的饲料,没人舍得在长到这种程度的时侯去祸害,除非那人有玻朱国天也不解释,送完一家,回来捆好又去送另一家。天快黑了,朱杰才跟着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两捆玉米杆回家。
砍完玉米后面几天,朱杰和往常一样放羊,砍柴,生活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父亲吃完饭总会揣上两包白驰,打着手电出去,要等到凌晨才会回来。第四天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宣布了一件事:“明天动工。”除了弟弟和妹妹,没有人感到惊讶,朱杰如此,母亲更是如此。
朱杰在跟随父亲砍玉米的时侯就猜到了,父亲要盖房子,至于盖了做什么,还用说吗?除了自己娶媳妇还能做什么。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父亲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朱杰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知道,当那所房子盖起来的时候,也就是他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土墙房,几个月以后将不再有他的位置。
第二天母亲起得比以往还要早,用家里最大的铝锅煮了满满一锅洋芋,又生了另一个炉子烧水,泡了满满一大瓷缸的茶水。八点过,父亲这几天去请的人陆陆续续到来,每个人都带来了一样工具,锄头、铁锹、洋铲、撮箕,还有两个土夯。农村人就是这么朴实,大家坐在一起,吃着洋芋,喝着茶,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偶尔也会拿朱杰和刘美来开玩笑,然后看着朱杰脸红尴尬,大家却哈哈大笑。吃饱喝足,就要干活了,一共十八个人,浩浩荡荡往玉米地出发,当他们看到那么多的玉米被砍了的时候,还是会发出一些唉声叹气。
人多就是力量大,才用了半天时间,所有的玉米桩就挖完了,平整一翻后,就要夯土,这种带有水分的土是最好夯的,两个土夯,大家轮流使力,傍晚,一片还算平整的地基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刚夯实的地基不能直接在上面盖房子,需要晒十多天,再来夯一次,这样的土才会实,再在上面盖房子就没问题了。
这十多天也不能闲着,盖房子需要的东西太多,柱子、房梁,船皮,还有打地基用的石头和最后的瓦。虽然已经和区长大哥打过招呼,大白天明目张胆的去砍树让其他人看到也不好,所以一连十多天,一吃过晚饭,父亲就带着朱杰打着手电,提着斧头,拿着镰刀,去山林里砍柱子和房梁,砍倒后直接在山上刮皮,不刮皮很难晒干水分,刮皮后就放在太阳最好晒到的地方,一般一个月水分就干得差不多了。
柱子的垫脚石是最难寻找的,不是所有的石头都可以,要选择不会风化,在泥土里不会腐烂,遇水也不会被侵蚀的才可以。这种石头当地人叫铜汞石,要在另一个村才会有,朱杰就跟着父亲,拉着马车架子,到隔壁村去寻找,至于为什么不用马拉?家里唯一一匹马在两年前就误食了打了农药的草死了,朱杰记得马死后,父亲一连三天没吃饭,整天抽旱烟,门槛上的那个小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磕出来的。
平整的铜汞石很难找到,父亲就蹲在石头旁边,用钢钎和铁锤一点一点的凿,毕竟不是干这个的,第一块垫脚石模样出来的时候,父亲的左手全是伤口,鲜血顺着钢钎,快滴在石头上,他马上抬起手来,用力将血甩出去,石头上决不能有鲜血,一旦有,这块石头就不能要了。必须干干净净的石头才有资格成为柱子的垫脚石,如果被污染,它就不配了。
这种石头很重,石磨大小就有两百多斤,朱杰和父亲一次只能拉一块石头,拉到马路边,还要背上去,地基离马路有一百多米,而且是上坡路,朱杰和父亲轮流背,父亲每走二十多米就必须停下来休息,然后换朱杰背,休息了五次才把一块垫脚石背到地基里,一天只能拉回来两块石头,四根柱子的垫脚石用了两天。
要准备最多的还是船皮,长要不低于一丈,宽不少于三寸,厚度不能薄于三公分,不然承受不住瓦片的重量?盖一所房子大概需要两百块船皮,这些船皮都要砍松树来改板,(改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把树干用锯子改变成木板)而且要现砍现改,一旦松树里的水分没了,改板的时候就要付出三倍不止的力气,趁着水分,还可以省去了在锯子上浇水的工作。
这项工作一个人不可能完成,父亲请了六个壮汉,借了四连锯子,这种锯子和普通的锯子不同,很厚很宽,长长的一块铁皮一侧加工出排列整齐的大锯齿,两端各有一个手柄,也只有这种锯子才能下料,其它的小锯子还不够格,锯不上几下就会被卡死的。
光有人和锯子还不够,要搭台子,台子就搭在山上,方便就地取材,两米高,上面要放树干,树干上还要站一个人,所以必须牢固,下面要中空,留一个人活动的空间。改板的时候,在刮了皮的树干上用墨斗按需要弹上线,放到台子上用抓钉固定,然后上锯子,两个人一上一下,喊着口号,配合默契,一般在下面的人需要花费更多的力气。等下面的人动不了的时候,休息一下,抽根烟,喝点茶,调换位置继续干。
朱杰不会改板,这是个技术活,稍有不慎走了线,两块板子就废了,他和堂哥朱义负责砍树、刮皮、运送到改板的地方。三连锯子同时工作,锯子不下料了就用锉子锉一下锯齿,三天之后,三百多块板子完成了,台子旁边的锯木堆了很高,三个台子的锯木加起来足足有一大卡车。这三天,除了晚上回去睡觉,其它时间都在山上度过,饭是母亲定时送来的。
母亲除了给他们送饭送水,还要放羊,家里还有一个木匠在做门窗,这还没有一个月,她的背似乎不再挺直了,朱杰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每每这种时候,他的内心只会增加一种罪孽感,不是自己结婚,他们何至于此!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未经他人苦,不懂他人难。从父亲提出给自己找一个媳妇开始,朱杰跟着父亲各种忙碌,渐渐的,他明白了作为一个家的顶梁柱需要承担多大的责任,承受多少不为人知的苦,然而,生活的苦远不止这些,一切才刚刚开始。
改完板的第三天,刘大成带着刘美到了朱杰家,前两天,朱国天带着亲家看了新房的地基和盖房的各种材料,刘大成笑得合不拢嘴,晚上吃饭的时候,刘大成把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朱国天一打开,里面全是钱,厚一沓,有一千两百多。朱国天的情绪立马就上来了,刚想拿起来塞回去,手被刘大成死死地按着:
“老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小杰这个孩子我非常喜欢,老实能干,规矩懂礼,把女儿交给他我放心!还有还有,我做梦都没想到你家不是用现在的老房子给他们结婚,就冲这一点,刘美嫁到你们老朱家就值了。我们刘家也是第一次嫁女儿,这些钱就算这孩子的嫁妆,反正都是要给他们用的,现在拿来一起盖房子正好!你不要推脱,你推脱就是看不起我,看不上你这个儿媳妇1
朱国天没有再说什么,端起桌子上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不只是不是被呛了一下,鼻子竟有点酸,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就这么手拉着手,聊了半宿。朱杰起来的时候这两个男人的手还拉着,趴在桌子上,背上各自盖了一件军大衣,那是母亲半夜起来给他们盖的。
打开大门,一股清风扑面而来,没有吹动树叶,月亮挂在西边的山头,有些稀薄,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