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安车行(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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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半坡先民大概本就是靠着河道来过活。”冯无佚一声叹气。“青帝爷教授了许多东西，可唯独这稼穑之事，怎么都不可能是青帝爷之后才有的……就好像这滹沱河，冬夏水差极大，一旦水涨，便有淤泥留在河道坡上，先民在此处寻得稗草，便依此地种植，又因为鸟兽无常，就只能在这河道内搭起半入土的窝棚，日久天长，便有了半坡先民的聚居，也有了百族之一的人族……不过，这些也是老夫我看着本地风俗掺着自己猜想的，算不得准。”</p>

张行点点头，心里已经信了十分，却是径直走了下去，其人身前断江真气如草丛生长一般自内向外翻滚，竟将身前数尺深的河水刺开，然后又一步步踩着淤泥走到那之前所观河道半坡之地，伸手取了一块泥土来，这才一步步走了回来。</p>

来到岸上，其人散开手中真气，直接捏住了这块淤泥。</p>

没有什么先祖之血，没有什么遗物，也没有什么凝结成华，就是这么一捏，烂泥散落流下，弄得张首席满手污泥。</p>

“筚路蓝缕，方有尺寸之地，兴衰涨落，透尽先人之血，而我们到了今日又如何能放弃这河道呢？”就是对着这一手泥污，张行依旧大为感慨，然后即刻来问。“冯公，依着你的经验，滹沱河该怎么治理？”</p>

“我所能想，便只有一个法子，那便是拉宽河道，在外围筑大堤，以防大涝，在围内筑格子缓堤，以分水势，在内河道则立夹堤，束水攻淤！”冯无佚俨然对自己老家的这条河流早有想法。</p>

“不做分流分势？”张行追问。“不做灌溉？”</p>

“滹沱河没法这么搞……防洪去淤是第一要务。”冯无佚坚持道。</p>

“那就这么搞，起三层河堤。”张行答应的干脆。</p>

冯无佚忍不住看了这位首席一眼。</p>

“冯公何意？”张行略显不解。</p>

“无他。”冯无佚苦笑道。“滹沱河非是不能治，但投入极大，却无多少收效，最多只是免去沿岸百姓可能的灾荒而已，让他们省的每年夏日都担惊受怕。所以，非只是大魏时，便是东齐时、周时、唐时，也都无人修，只把清漳水修了无数遍，好将河北财赋输入妥当……</p>

“首席，我明白告诉你，以信都人来讲，我自是希望你连修滹沱河的三层堤、可若以黜龙帮大头领来讲，委实不如用这个功夫去修济水、淮水，乃至于去北地铺路都无妨的，那样得人心也多些。在这里，便是周遭百姓都不一定想起来记你的好歹……”</p>

“无妨。”张行摆手示意。“事情要一件件做，这次要做的就是整修河北水利，使河北一体，断没有遇到硬骨头就躲开的道理……现在秋水未过，先修外面的大堤，这样好了，我还是引踏白骑筑堤，冯公负责规划河堤，然后我给你签个文书，直接动员地方官吏直到民夫一层。”</p>

冯无佚点点头，便转身而去，往身后鹿城方向而走，但走了几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忘了行礼，便又回头下拜，乃是在荒草茂茂的河堤之上直接跪地，重重叩了一下首。</p>

张行看着这个老头，既没有专门阻止，也没有上去表演什么，只是目送对方起身离去，然后才转过头来去看身前被滹沱河水淹没的半坡。</p>

看了许久，翻过手来，才发现手中淤泥已经干涸，搓了一搓，全是灰土。</p>

七月初，滹沱河工程的外堤正式开始。</p>

而这个时候，白有思抵达了位于江西临川郡的铜山，见到了真火教的总观。</p>

“未曾想贵教总观这般……”白有思看着眼前略显破败的、与其说是真火观倒不如说是山寨的建筑群，明显有些古怪之色。“这般节俭？”</p>

“让白总管见笑了。”林士扬肃然道。“其实所谓总观，不过是暴魏横行时我们教内中枢自保的地方罢了，并没有多少神奇，反而应当偏僻一些才对……而如今总舵挪到江宁，此地也自然破败。”</p>

白有思点点头，抱着长剑走到那个真火教标志性的大火盆前，转了一圈，然后继续来问：“可为何是此处？”</p>

“因为这里是铜山。”林士扬莫名有些口干，赶紧指向了山后。“里面有个铜矿，彼时教中穷困至极，无能无力，暴魏朝廷又看管的厉害，有这个出息就算是救命了。”</p>

白有思再度颔首，却又摇头：“还是不对，南陈亡后，各地先后叛逆，杨斌反复来剿，将南方杀了一层又一层，却如何不来铜山处置？”</p>

林士扬顿了一下，但还是低头苦笑，给出答复：“这大概是因为老教主在北面庐山守着鄱阳湖吧，杨斌根本不敢率大军进入江西腹地。”</p>

“这就对了。”白有思也笑了，却停在了那火盆前。“我记得林将军曾在千金教主那里服侍过？”</p>

“呆了七八年吧？”林士扬若有所思。</p>

“你这个年纪……七八年，怕是一生最好的时候都在那边吧？”白有思继续发问。</p>

林士扬没有否认：“诚然如此，我对师祖的教导感激涕零。”</p>

“我还记得你作为使者去过我们那边？”</p>

“是，大长见识。”</p>

“那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地吗？”话到此处，白有思话锋突转。</p>

“不是参拜总观吗？”林士扬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p>

白有思却没有遮掩的意思，而是开诚布公：“参拜自然是要参拜，但若不深入到此处，与江上兵马分割开来，又怎能卖出破绽来？林将军，你们真火教若存了与我们不靖之心，那现在就是个好机会……”</p>

林士扬一时心惊肉跳。</p>

无他，眼前这位白娘子所言，正中要害。</p>

真火教之所以选择近乎于屈服的礼送模式，本质上黜龙帮兵马和眼前这位号称宗师第一的强点并立，实在是寻不出破绽，而就在眼下，黜龙军正在继续西进，即将脱离江西范畴，而白有思则深入江西腹地至此，双方分隔开来，若真火教有意，此时对正在进军的黜龙军发动突袭，是很有可能解决掉这支军队的。</p>

击溃大部队，再由操师御亲自率领教中好手来联合应付白有思，未必不能全胜。</p>

而林士扬更在意的是，对方如此坦荡就把这个话说出来了，俨然是有后手应对的。</p>

“白总管是吃准了我们不敢动手？”林士扬眯着眼睛来问。</p>

“当然不是，我们自己是有后手的，只是想借这个机会看看操师御和真火教在得了江东富贵地后还有没有几分血性与乱世的才能。”白有思摇头道。</p>

“什么后手，军中藏了宗师？”林士扬继续追问。</p>

“徐州军都到了，自然也会有高手压阵，但也真没宗师……最出人意料做指望的，是上游有援军接应。”</p>

林士扬怔了半日，方才来问：“安陆的周效尚……他投了你们？”</p>

“他本来就对我们称臣，侄子也在我们那里做到一个行台，更重要的是，他在安陆为三方挟持，不能动弹，巴不得借我们的力量伸展一番，所以我就让他取夏口以作联结了。”白有思从容解释。</p>

林士扬干笑了一声，愈发苦涩：“这南方真真是……大梁也是……便是我们真火教，上面夏口，下面京口，旬日之间，宛若被人挖心抵背……而且这周效尚，我们教中多次拉拢，都是表面功夫，不肯亲自动一动，反倒是黜龙帮一使唤就动弹了，真真奇怪。”</p>

“怪不得他。”白有思背靠着真火火盆正色来道。“周效尚是将门出身，到底是见过正经朝堂，自然晓得真火教不是成事的样子……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可能跟你们走，倒是我们跟大英还有东都，谁来得快他跟谁。”</p>

“真火教不能成事吗？”林士扬似乎有些愤愤，但还是在笑。</p>

“从三征算起，天下群雄并起，也有许多年了……这六七八年真火教都不能使内里平顺，也不能化教为国，怎么可能还有指望？”白有思继续言道。“林将军，不知道你信也不信，我跟我家三郎闲时是畅想过自此地起家的……如何入教，如何联络教中年轻人，如何收拢本地，如何开辟远方，如何建立制度……可惜，时也命也，三郎走到沽水忍耐不住性情，去了东境，而如今我也走到这里，却只是见到一个火盆罢了。”</p>

说着，白有思不顾身后年轻人面色铁青，将一片衣袖割下，投入了火盆。</p>

火盆上原本只是摇曳的火苗登时暴起，直插云霄。</p>

白有思怔了一下，不由摇头来笑：“还是将真火教说的不堪了一些，至尊都不高兴了。”</p>

林士扬立在身后，望着这火柱沉默良久，等到这异象渐消，方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来：“其实白总管所言，我素来知之，此番所求，我也尽知。”</p>

白有思背对着对方纹丝不动，只静静来听。</p>

“事到如今，除非北面相持二十载不分胜负，否则真火教与大梁断无胜机，这是实情。”林士扬在后面肃然道。“但是白总管，你莫非以为我没有二十年空耗的决心吗？如我这般身份，本该在二十年后再做乾坤的。”</p>

“所以，我从未指望着要你二十年的忠心，我只要三年五载。”白有思依旧言语缓和，却是终于转身对着对方做出了正式招揽。“三年黜龙帮未见胜势，五载黜龙帮不进江南，你自作你的真火教后继……可若是三年五载中便要剧变，你便还是为了真火教，也该主动做个周旋。”</p>

林士扬这一次没有犹豫太久，而是肃然给出自己的条件：“凡事皆有价，我林士扬也不是空虚之辈，须得一个好价位。”</p>

“你要什么？”</p>

“我要真火教……”林士扬明显是想说什么，却一时卡顿。</p>

“你要真火教？”白有思略显玩味。</p>

林士扬咬了咬牙：“我自然要真火教，要做下一任教主，但也要真火教与荡魔卫一般，有龙头，能传教到各处，而且江南也要与河北一般比例擢取进士……总之，该有的真火教都要有。”</p>

“不行。”白有思想了一下，给出答复。“一则若只买你，自然只酬你；二则，公平取士，放开传教，本是黜龙帮平策，无须你言；至于真火教将来的地位，那是要看这三年五载真火教会有如何举措的。”</p>

林士扬恢复冷静，却只是冷哼了一声：“这就是我的意思，若黜龙帮大势压来，我自有法子使真火教动作起来，免得双方徒丧血汗，否则我自赔命。”</p>

“那就一言为定。”白有思瞥了眼身后如常的火盆。“你看，至尊也未反对。”</p>

回应白有思的，是火盆内的火光一时摇曳，与林士扬毫不迟疑的应声：“那就一言为定。”</p>

林士扬既被收买，白有思追上继续逆流而上的大军，并于夏口汇集割据安陆三郡的周效尚，三方合兵，总数达到六万。</p>

然而，如此大军，又有宗师坐镇，不去奋起进军直扑湖南叛军腹地，却居然在夏口掉了个头，顺着汉水而上，去了江北，直扑竟陵而去。</p>

竟陵守将朱纣明明是受了大梁敕封的一个王，此时竟不敢做任何辩解与对抗，而是毫不犹豫扔下了竟陵，带着数千从南阳跟过来的部属，又一路往北逃去了。</p>

原来，朱纣曾是伍惊风的旧部，但军纪极差，当日伍惊风在南阳不能立足，投奔黜龙帮时，这厮因为畏惧黜龙帮军纪，便干脆自家拉着几千人南下，做了大梁的官，还果断投奔了操师御，并替操师御与湖南诸侯发生过交战。</p>

此时，闻得白有思引着这般兵马过来，他如何敢留？</p>

然而，朱纣既带着兵逆流而走，如何能快？白有思亲身追上，到底是在石梁山寻到他，一剑了断，复又拎着首级回来了。</p>

朱纣既走且死，倒也干脆，可是这么一来，湖南叛军便有了充足准备，很快就有情报，大量的部队往洞庭湖内外集结，而有意思的是，作为洞庭湖往下游门户的巴陵，却并没有汇集过多兵力。</p>

白有思率军重新顺汉水而下，回到夏口，再转陆路，于七月十八，从容进抵巴陵，临洞庭湖。</p>

随即，她下令将朱纣首级送入城内，然后要求对方投降——她申明自己客军之名，只要梁主萧辉不做追究，她也不做多余之事。</p>

然而，巴陵守军骨头意外的硬，对方派人送还使者，先对白有思斩杀朱纣一事表达感谢，然后直言不讳，梁主萧辉不辨忠奸，不明是非，此番湖南十三路诸侯一起反叛，便是决心不再与大梁共事，所以他们有死无降。</p>

“那就打吧！”杜破阵摩挲着自己的掌心，率先表态。“总得动手。”</p>

“我赞同。”辅伯石也立即表态。</p>

“赶紧打！”王厚干脆是迫不及待。</p>

这三人一说完，淮右盟内有头领身份的跟徐州来的头领们纷纷赞同，倒是周效尚保持了某种冷静，只盯着白有思看。</p>

“那要不这样，你们不降大梁，降大明如何？”白有思将目光从外面的雨水上挪开，看向了身前湿漉漉的使者。“可以走安陆，转到淮北，我让他们找地方安置你们……到时候不拘是继续从军还是转为百姓务农，也总比白白抛洒在这里要好吧？湖南我还是要交给萧国主的。”</p>

营帐内，不少人都先错愕继而心动起来，便是跟着白有思过来的萧辉亲信也都有些犹疑，一时半会算不清账目来……这听着，也不是不行吧？</p>

而杜破阵和辅伯石心动之余更是觉得，这白三娘越来越像张三郎了。</p>

Ps：大家回来工作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