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p>
夜深时分，伤兵营仍是灯火通明。</p>
军医辗转各个营帐，时不时对照医案查看伤口，照顾伤患的医兵也尽量减轻动静。空气中除了帐外篝火堆不时发出的哔啵声，便只剩夜巡士兵脚步声：“陈医队在吗？”</p>
帐外有个医兵往帐内探头探脑。</p>
被唤名的军医简单交代注意事项，这才随那名医兵而去。她压低声问：“何事？”</p>
视线落在医兵手臂上的布带，一眼认出对方是哪个营帐的：“是那名女君醒了？”</p>
她口中的“女君”正是主公亲自吩咐照顾的女子，截了一条右腿，内脏出血，全身有多处骨折。这些伤势连一些体格健壮的兵士都扛不住，更别说是普通庶人了。主公将此人放在她负责的医区治疗，她自然不能掉以轻心。</p>
遂让医兵格外照顾，一有问题立刻上报。</p>
“似是梦魇了，身体一直在挣扎。”</p>
其他伤口崩裂不致命，截肢部位还没愈合利索呢。医兵让人将她捆在简易门板制成的病床上，匆匆过来找医队。医队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醒来，毫无血色的脸上溢满惊恐，精神紧绷，浑身上下写满对周遭环境的抗拒。</p>
直到看到医队过来，眼神才有了点变化。</p>
医队弯下腰问道：“可有哪里不适？”</p>
“你们为什么捆着我？”</p>
“你梦魇了，担心你挣扎动作太大会崩裂伤口。”医队将烛火放得近一些，烛光驱散阴暗，将她本就慈祥面庞衬得更温柔无害。医队能明显感觉到女子呼吸都放松些许。</p>
女子怔了怔，努力消化这些信息。</p>
听医队提及“梦魇”二字，她不受控制想起那个混乱、恐怖又诡诞的惊悚噩梦。</p>
她梦到自己还在难民人群中，身后有无数双漆黑的手推搡她、拖拽她、拨弄她……源源不断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她的身躯，皮囊下的五脏六腑也被黑手揉搓着……她无法逃脱，手脚动弹不得，跟木偶一样被人群夹在中间，被动往前飘。在她视野前方——</p>
无数人影铁青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p>
定睛细看，她惊出一身冷汗。</p>
那分明是一具具被挤压在一起的尸体！</p>
强烈刺激让她睁开了眼。</p>
身体上的剧痛还抵不上置身陌生环境的恐惧——她不知道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是绝望自己居然还活着。攀升顶点的恐惧在看到那名陌生女子的时候，又悄悄滑落些许。</p>
鼓噪的心脏终于不那么疼了。</p>
她想问这些人是谁，但又胆怯咽了回去。</p>
医队见她情绪还算稳定，便给她做了个全面检查，无甚大问题，还不忘转述主公离去前的叮嘱：“主公说她砍了你的腿才保住你性命，不过你放心，残缺只是暂时的。待你气血养得差不多了，你的腿还是能长出来的……”</p>
“公主？”</p>
医队解释道：“是主公。”</p>
女子抿了抿干裂的唇，因为胆怯和恐惧一度压过伤口的疼，她现在才发现自己确实感觉不到右腿了。想起昏迷前的混乱，她欣喜道：“兵老爷的意思是贼子被击退了？”</p>
主公，应该是指将军了。</p>
这个消息让她长长松了口气。</p>
下意识忽略自己获救的可能性。</p>
仔细计较，她获救的可能性极低。说得好听一些，她是军中豢养的伶人，主要任务就是在庆功宴上给兵将献舞乐，说得难听一些就是个妓。不过她比其他女子好运一些。</p>
因为她娘给她一张还算出众的容貌，搁穷乡僻壤更是能被称之为“绝色”的存在。这点让她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每日应付十几个杂兵，只需要伺候好少数几个将领，或许他们中的哪个愿意将她带回家，或者将她赏赐给谁当小妾，她难熬的日子就算熬到头了。</p>
不过，最大可能还是哪天染病身亡，或是哪天年老色衰被厌弃，伺候的男人地位一点点往下降，最后沦落到伺候杂兵的小屋子……</p>
她已经不新鲜了，最有利的佐证就是将军大半年没找她。万幸，将军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记着她这个人，让她招待好王庭使者。</p>
跟着，她蓦地面色煞白。</p>
想起自己失了条右腿。</p>
将军会念着自己这些年的好，放她自由身？还是嫌弃她残缺，将她丢给那些杂兵？</p>
一想到这样的未来，她吓得浑身颤抖。</p>
陷入恐惧中的她没注意到医队两人略显僵硬古怪的表情，医队笑道：“啊，是，已经击退。女君安心养伤即可，有不适直接说。”</p>
女人乖巧点头。</p>
不似其他残疾伤患醒来大吵大闹。</p>
她安静配合的模样甚至称得上卑微，饿了不说，渴了不说，连内急也是憋到昏迷惊动医队。医兵见怪不怪，麻利收拾换上干净褥子。一天过去，状态不仅没好转还恶化。</p>
白日的医队依旧慈祥：“女君不良于行，若有三急可寻医兵帮忙，不用担心的。”</p>
女人小声问她：“……还是在做梦吗？”</p>
医队答道：“这不是梦。”</p>
刚醒来的惶恐散去，女人恢复几分理智，发现哪里都不对劲。最大的不对劲不是宝贵药材用在自己这个废人身上，也不是身边病床躺着陌生人，而是医队对自己的称呼。</p>
她居然喊自己为女君？</p>
发现这个破绽，更多破绽呼之欲出。</p>
营帐内的伤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残疾居多，瞧着像是庶民而非兵士。即便是军中兵士，这种程度的伤残也早早被清理掉了。救回一个残废的成本远远高于杀死残废。</p>
她在军中也待了有两三年了。</p>
自然清楚这里头的残酷。</p>
营帐内为何会躺着这么多残疾庶民？</p>
她了解的那些驻兵军士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她不敢打听，便只能将疑惑憋心中。</p>
除非——</p>
“贼子真被击退了？”</p>
医队委婉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败者即为贼寇……贼寇确实被击退了。”</p>
女子：“……”</p>
她猝然睁大了眼睛。</p>
因为使者施展狠毒的缓兵之计，先刻意鼓动驱逐难民，引发大规模踩踏，又命令投石车破坏城内建筑，这些都给沈棠带来极大困扰。一天清算下来，庶人伤亡远超预期。</p>
“那个死太监抓到了没有？”</p>
不当众凌迟都不足以平复她怒火。</p>
奈何此人跑得快，派出的斥候一无所获。</p>
“谁手快杀的？”</p>
就在沈棠咬牙切齿的时候，外头传来消息说使者尸体被找到了。拿无辜平民当挡箭牌实在恶心。沈棠打仗多年，还没这么厌恶一个人，厌恶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黄烈。</p>
“额，从武气残留来看，是主公杀的。”</p>
“……我杀的？”</p>
沈棠怒火戛然而止。</p>
又问：“我什么时候杀的他？”</p>
沈棠一把拽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满是尸斑的尸体，脑袋状态凄惨，除了扑鼻尸臭还有点焦臭。她仔细回想三秒，隐约想起路上是顺手杀了个拦路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