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灌下一碗汤药的壮举，看得黎宵都有些震惊了。</p>
他张了张嘴，像是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p>
“你就……不觉得苦吗？”这么问的时候，少年的表情都扭曲了，尤其是一双眉毛，简直要拧成个死结。</p>
我知道黎宵为何表现得如此夸张，因为他是极度嗜甜的人。</p>
一个从小习惯了甜味的人，自然沾不得一点苦。</p>
而我一直都没怎么吃过糖，也不怎么喜欢。小的时候倒是出于好奇用指头沾了些罐子的白糖，想都没想就直接放进了嘴里，当时就被呛到了。</p>
来不及吐掉，白糖已经在嘴里化开。</p>
只好灌了一大杯井水下去，我忘了直接漱口也是一样的，结果喝得太饱，闹了一下午的肚子疼。</p>
还因此被娘亲数落了好一通。</p>
再后来，我长大些。日子一天紧过一天别说糖了，糠菜都吃不上一口。饿极了的时候，我也跟着刨过树根，啃过嫩树叶子。</p>
再次吃到糖，是在到了兰公子身边之后。</p>
他这里不仅有糖果，而且还有各式的点心可以翻着花样的吃。</p>
在点心方面，兰公子从不拘着我，但有一点量力而行、适可而止，不要吃过了头，吃坏了肚子。</p>
可我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吃点心。</p>
也不像许多同龄的孩子那样爱吃糖，甚至因为小时候的那一次错误尝试，我对太甜的食物，一直有着不大不小的阴影。</p>
而且，比起食物本身的味道，我更喜欢那种饱腹感本身，那在过去的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是生命保障的象征，一直延续至今。</p>
味道其实并不重要，很多时候都可以为了更高的目的加以忍受，甚至忽略不计。</p>
比如增强体能促进生长，比如康复疾病，又比如单纯地维持活着的状态……</p>
我想了想，如实告诉黎宵：“其实也不是很苦。”</p>
黎宵闻言，半信半疑地拿起碗，凑近闻了闻药渣，立刻不受控制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p>
然后捏着鼻子将碗远远地放到一边，又伸出指头远远地推了推。</p>
动作之滑稽，像是一只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毛线团的猫。</p>
“这药怎么都凉了还比热的时候要呛人？！”黎宵颇有些愤愤不平。</p>
我暗想，这明明是因为你凑得太近了。</p>
——因为不冒烟了，就掉以轻心放松了警惕，被苦到也是活该。</p>
这边，我正这么想着，那边的黎宵又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p>
“怎么会……”少年难受地揉了揉鼻尖，眼睛也跟着变得有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了一样。</p>
嗯，瞧着多少有点点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意思。</p>
可惜，这一切全都不过只是假象而已。</p>
下一刻，黎宵就将那双泛红的眼睛转向我，什么脆弱啊、可怜啊，全都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气势汹汹的逼问。</p>
“你刚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了？”</p>
“啊？”</p>
我心想……这居然都被你发现了？</p>
面上则维持着一派无辜的真诚：“黎少爷，您在……说什么，枇杷怎么就……听不懂了呢？”</p>
“不然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打喷嚏？”</p>
“您刚才……那不是被呛得吗？”我小心翼翼地回答。</p>
“之前是之前，我说得是放下碗之后的那次。”黎宵说得一本正经。</p>
我在旁边听得都有些好奇了：“这……难道喷嚏和喷嚏之间还有差别的吗？”</p>
“当然了。”黎宵斩钉截铁道。</p>
奇妙的是，他说着说着竟然还显得有些得意起来。</p>
“本少爷从小就在这方面特别敏感，身边一旦有人在心里偷偷骂我，绝对一抓一个准。”</p>
这方面——难不成是指被人在心里偷骂的方面吗？</p>
那看样子，确实还是挺有经验的……虽然但是，我真的有些好奇，这种事情难道真的有什么特意拿出来得意吹嘘的必要吗？</p>
嗯，不是很理解。但是……管他呢，大少爷高兴就好。</p>
我还是考虑到了一种其他的可能性：“有没有可能，其实并没有人在偷着骂您，黎少爷只是——”</p>
我话还没说完，黎宵又结结实实地打了两个喷嚏。</p>
这次他不仅是眼睛红，连那张从入冬之后就一直颇为惨白的面孔，都一路从脸颊红到了脖领子。</p>
黎宵吸着鼻子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都有些迷离了。</p>
“你刚、想说什么来着？”他瓮着鼻子问，原本清亮的少年嗓音显得有些沙哑。</p>
好吧，这下基本可以确定了。</p>
“您应该是之前在外头感染了风寒，现在发作了。”</p>
“……”</p>
——黎宵确实病了。</p>
他看起来很是郁闷。</p>
要是我站在少年的角度换位思考，在郁闷之余其实还是应该感到些许庆幸的，至少这从或许某一个角度侧面说明了，他并不像自己原先预想的那么招人骂。</p>
尽管事实并不如此。</p>
最后，黎宵还是放弃挣扎叫了两个随从上来。</p>
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不熟悉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叫自己人上来照看已经是他所能接受的极限。</p>
至于为什么那么多人里只叫了其中的两个。</p>
完全是因为……</p>
“他们太占地方了。”</p>
这是黎宵的原话。</p>
当然，我觉得少年的还有一层考虑可能是，他再也不想重演上一次在兰公子房间时那副左右为男的尴尬场面了。</p>
尤其是……那些铁塔般的汉子，明明单看着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铁血男儿。可是一碰上黎宵，就会莫名地开始源源不断散发出某种近似母性的光辉。</p>
——很矛盾，却又莫名浑然天成的感觉。</p>
让人忍不住看一眼，再一看。再看，感觉三观就要被融化开重塑了。</p>
至于是被什么东西融化的，那当然是——作为忠心耿耿、铁骨铮铮的属下们对于自家少爷柔肠百转、热血沸腾的爱呀。</p>
我看着屋子里一左一右忙碌着，为黎宵反复测量汤药温度，将盘子里的水果陆续切成小动物的形状，又为之一一插上牙签的汉子们，不由地心生敬佩。</p>
真是难以想象，瞧着那么宽那么厚实的手掌，竟然能够眨眼的功夫切出那么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居然还有精致的摆盘……</p>
我很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更惊奇的是没想到这里头也有我的份。</p>
我先是愣了一下，对上蓄着狂野络腮胡子的高大汉子和蔼可亲的笑容。</p>
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从推到面前的果盘中拿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白色小兔子。</p>
然后有些拘谨地低头道了声谢。</p>
随即听见络腮胡子发出了一阵爽朗的笑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