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话外之意很浅显,小孩子才讲对错,大人只在乎利益得失。
这类的话,申小甲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上一辈子做侦探,那个绿藤市的豪商陈老爷就这般说过,这一辈子做捕快,月城里的沈家父子也如此讲过。
杀一人是错,杀一人而活百人,便有人觉得是对,因为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
因为要符合绝大数人的利益,所以今日朱家自己人的这一场谋逆就成了闹剧。
皇帝的那一道道圣旨,极大程度地保留了朱家人的颜面,保住了大多数百姓认知中的社会稳定。
每一道圣旨都很讲究,总结下来就是两个字,平衡。
有人欣喜,就会有人难过。
升职加薪的曹桦淳和小凳子很开心,英勇牺牲的三皇子很难过。
禁卫军统领晁牙如愿远走高飞,刘洗也得以逃离这座深深的宫城,而安乐郡主朱慈曌却不得不远嫁他乡,以后都被婚姻锁在后院闺阁中,长公主亦是被遣回封地,这辈子都无法再离开那一亩三分地,虽然这一亩三分地也很宽敞,但与这世界相比,却也显得狭小憋屈,少了许多精彩。
皇帝通过这些旨意在宣示着他不可动摇的王权,也在向所有人展示着自己对于整个局势的掌控力。
他每落下一道圣旨,外面高墙上的神威大炮便会响上一声,这些原本是三皇子为了造反准备的大杀器,此刻竟是调转炮口,对着那些叛军轰鸣不停,有的叛军士兵甚至连下跪投降都来不及,便被轰成了漫天碎肉。
再加上皇帝那种强绝的自身武力,很多人都不得不心怀畏惧地跪了下去。
只有申小甲是个例外,他本来就不喜欢下跪,更何况眼下皇帝明显是要用他的性命,来全了皇家的颜面。或许,皇帝一开始任命他作为办案钦差,便是想到了今天的局面。
而且,他真的不喜欢皇帝的那句话,也不喜欢皇帝的这般做法。
于是,申小甲停了下来,扭头盯着盯着庆帝,冷着脸道,「对错不重要?在你们这些人眼中,是不是觉得只要最终的结果是你们想要的,即便这过程中牺牲再多人都值得,只要权力稳固,社会表面和谐,内里即便再腐烂,也无所谓?我讨厌你们的自以为是,也讨厌你们的冷漠无情。」
「是是非非,黑黑白白,在你们眼中,就像儿戏一样!还将你们的龌龊归结于为了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说什么黑白之间,更多的是灰,是非之间,更多的是两可,简直荒谬!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加一就是等于二,别他娘地抖机灵,说什么只要换个条件,一加一也可以不等于二……小爷我揍你一顿,再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其实是我被你打了,你认不认?」
「看一看这大殿之内,看一看那宫墙之下,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申小甲呼出一口闷气,面色阴沉地继续说道,「身为帝王,你有能力制止这一切的发生,却眼见着这一切发生,就为了让你的自家人长个记性,就为了展示你的强大,便故意放纵,将这水搅得浑黑,把那些臣子士兵当成炮灰……庆帝朱历,你真是好厉害啊!」
庆帝的脸上依旧没有兴起一点波澜,只是漠然地看着申小甲,就像看着一个逐渐与自己走远的好友,微微一叹。
申小甲感受到庆帝目光之中的含义,也是轻轻一叹,不再继续说下去,双手抱拳,认真地做了一个江湖道别礼,而后转过身子,大踏步朝着殿外走去。
自江湖中相识,便相忘于江湖。
庆帝没有阻拦,似乎那一道针对申小甲的圣旨,也只是给出一个结果,并不是真想要在午门砍下申小甲的脑袋。
然而,站在旁侧的安乐郡主忽地笑了起来,「大伯,这混蛋不给你面子啊,您既然已
经下旨要将他收押大牢,午门斩首……那就一定得说到做到,不然怎么让我们也乖乖听话呢?」
庆帝冷冷地看着朱慈曌,「你不想乖乖听话,还能怎么做?」
安乐郡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满脸柔和道,「侄女儿已经有了身孕,你猜那马夫的儿子知道了,还会不会迎娶我?」
「不该存在的东西,毁掉就是……」庆帝盯着朱慈曌的腹部,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
「这是我身上的肉,可由不得您!」安乐郡主朱慈曌眼神决然道,「这也是朱家血脉,很多人都不会希望您把他毁掉的。」
庆帝有意无意地看了蟒袍老者一眼,皱了皱眉,一脸冷酷地对朱慈曌说道,「纵然你想留下他,何去来也会同意这门亲事的……你和何去来儿子的意见并不重要,你们没有其他的选择。」
朱慈曌摇了摇头,拍了拍手道,「或许,我还是有其他选择的。」
掌声响起的瞬间,一个身穿黑衣的剑客突兀地出现在朱慈曌的身后,噌地一下抽出手中的利剑,眼神里没有半点情感。
庆帝冷笑一声,「小凌的剑法虽好,但还不够好。」
朱慈曌嘴角忽地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扭头看向那名黑衣剑客道,「我知道你是我姑姑的人,也知道你是凌伯伯的儿子,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对么?」
黑衣剑客眼底闪过一丝怜悯,轻轻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已经不重要了。」
朱慈曌捂着嘴娇笑连连,笑着笑着眼角突地淌出几滴眼泪,侧脸看向庆帝,一字一顿道,「大伯,我还有一个选择……我可以选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