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p>
“伤势太重。”那名高阶修士无奈地在额头画了个屮字，“阿尔福斯阁下已经蒙主召唤，我们无能为力。”</p>
仰面躺在一块大青石上，一座沙丘的阴影遮住了阿尔福斯无神的面目。</p>
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冠军敕令骑士此刻眼歪嘴斜，颈甲凹陷，脖子折断，高耸的鼻子都快要碰到胸口了。</p>
他死前仍然瞪着眼，仿佛不敢相信自己会这样死去。</p>
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抑制的悲伤，孔岱亲王伸手帮他合上了那双暗淡的蓝色眼睛。</p>
转过头站起身，亲王望着远处土丘上连片飘扬的旗帜。</p>
自从阿尔福斯倒下，雇佣兵们的进攻已经疲软了不少。</p>
哪怕有敕令连在督战和追杀逃兵，可他们还是显现出了怠战和怯战的模样。</p>
他们的训练和战场经验远胜那些救世军，但在士气上却不是救世军的对手。</p>
一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不断推进战线，可随着时间推移，伤亡变重，他们面对遥遥无期的胜利，早就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p>
此时是下午4时左右，距离开战已经快3个小时了。</p>
双方你来我往，虽然各自伤亡都已经上千，两个雇佣兵团都各自损失了接近五分之一的兵员，处在崩溃的边缘。</p>
至于那些卫兵和军士，在出现一百多人的伤亡后，就已经撤下了土丘开始逃亡。</p>
哪怕是孔岱亲王，都无法再下令让剩余的步兵们继续进攻了。</p>
为了防止步兵溃退，拉库尼奥还派来了艾德蒙带领的骑士团帮孔岱亲王稳定局势。</p>
同时艾德蒙也给孔岱亲王传来了拉库尼奥残酷的口信：“这一仗打不下去了，得撤军了。”</p>
一骑烟尘卷来，孔岱亲王直视救火归来的艾德蒙，“我们的骑士伤亡如何？”</p>
“我们连的骑士先生们还有250余。”</p>
孔岱亲王微微闭上了眼睛，通过收拢前几战的骑士残兵，他带来的4敕令连总共1300余人。</p>
但此刻，根据艾德蒙的数字，他们只剩勉强1000出头还能在战场上冲杀。</p>
剩余的不是受重伤下场，就是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p>
“殿下。”从不远处赶来，艾拉德跳下马匹，向孔岱亲王行了一个抚胸礼，“阿尔福斯的第三敕令连重整完毕，随时待命。”</p>
孔岱亲王看着陷入短暂平静的战场，状似随意地问道：“艾拉德，你觉得还能再打下去吗？”</p>
“能打，但……难。”艾拉德握住屮字架吊坠，“圣主站在我们这一边，胜利不急于一时。”</p>
“你还真就跟鲶鱼一样滑不溜手啊。”随口调笑一句，孔岱亲王望着猎猎飘扬黑红太阳旗，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屈辱与愤懑。</p>
孔岱亲王已经意识到，拉库尼奥是对的，这仗打不下去了。</p>
霍恩那边折损不过十分之一，士气正旺，却已经将自己这边打没了八分之一还多的兵力。</p>
随着阿尔福斯的阵亡，这個差距还在不断拉大。</p>
而最重要的，就是意志力的比拼，具体的战役中士气和意志力是相当重要的，他们已经全面落入下风。</p>
后槽牙不断地磨动着，一时间孔岱亲王居然有些恍惚，他在正面战场的对决中，输给了这位一年半以前还是农夫的妖人，输给了一群半年前还是农夫与小市民的短毛叛匪。</p>
闭上眼睛，再睁开之际，孔岱亲王心中尽管是万分的别扭，还是只能艰难地下令：“撤退吧，骑士们到两侧，掩护雇佣兵退场。”</p>
“现在就撤吗？”</p>
周围的几个骑士脸上都浮现出屈辱的神色。</p>
他们可是敕令连，莱亚王国最精锐的骑士，与法兰王宪骑士那种山寨水货不同，每一个都是严格挑选严格训练的精英骑士。</p>
不去进攻车阵就算了，双方拉开阵势直接对决居然也要撤退。</p>
那敕令连还是那帝国无敌的敕令连吗？</p>
已经先后有好几个敕令连折在霍恩手中，原本还能说是救世军取巧。</p>
可现在，如果他们退了，那敕令连岂不是真的不是救世军的对手了？</p>
“殿下，其实我高地上看了好久，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换防规律了和漏洞了。”从高地下来支援孔岱亲王的艾德蒙忍不住说道，“敌军右线发条铳手被调到高地上，使用那种大铳的频率远比另外两线高。</p>
他们不可能没有限制，所以右线必定薄弱。</p>
让加利安在高地牵制，我们趁他们调动，快速从洼地冲到那个坡地，然后不下坡，从马鞍一样的过道到第三个坡，那么只要走过一条百米的走廊，就能……”</p>
“拉倒吧，亲王殿下和拉库尼奥阁下都已经作出决定了，且这种策略，要是一时不慎被大铳击中，你能保证殿下不会像阿尔福斯一样吗？”皱着眉，艾拉德抢断了艾德蒙的话，“我劝你务实一点！”</p>
艾德蒙抚胸躬身在孔岱亲王冕下，在一阵长达一分钟的沉默后，还是听到了一声纠结无比的叹息：“既然已经下令撤退了，那还是撤退吧。”</p>
带着满腔的无奈与屈辱，艾德蒙便朝着土丘方向奔去。</p>
站在阿尔福斯的尸体边上，亲王殿下满心惆怅地朝着战场上看去。</p>
距离傍晚只剩一个多小时，太阳依然垂落西边，温和的阳光下，救世军如同一座黑色的铁山压在土丘上。</p>
而土丘和洼地间，无主乱跑的战马，流血哀嚎的伤兵，忽然抽搐一下的骑士尸体，代表着金雀家的旗帜就这么随手丢在地上。</p>
这样的仗简直就不像是他能打得出来的啊。</p>
在高台群山山口，当时的霍恩的旗帜上还没有黑红二色只有太阳的标志，他距离那面旗帜如此之近，若非那名老骑士，他已经抓住了这只老鼠。</p>
后来，他不惜派出伯爵带着敕令连追击，可还是让他们逃出黑骨沼泽，跑到了库什公爵的地盘上。</p>
贞德堡一战，急流市一战，3个敕令连战没。</p>
到如今，他手握4个敕令连2个精锐雇佣兵团，居然还是在这面太阳旗下逡巡难进，仿佛他永远都无法触碰那面简陋的战旗。</p>
而今日，他已经付出了所有，尽了全力，居然又要退缩了。</p>
还要继续退缩吗？如果是这样，那他又何必喝下那巨龙药剂呢？</p>
“呜呜呜——呜呜呜——”</p>
“催什么？”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高地上急促的号角声，孔岱亲王忍不住站起身骂道，“不是都说了撤退了吗？还吹什么？”</p>
但甫一站起，他便感觉到不对劲，高地平原上侦骑四出，不像是在准备撤出啊。</p>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孔岱亲王忽然跳起，手脚并用地爬上了沙丘，不顾飞来飞去的箭矢，他挺直了身体，朝着平原的方向看去。</p>
灌木丛耸动着，受惊的鸟雀一团团地飞起。</p>
篱笆与民居间的道路上，飘扬的蓝色旗帜如同倾泻的洪水冲来，划开了天地，直直的朝着河滩刺来。</p>
这些骑士虽然穿着花花绿绿的罩袍，可每个人胳膊上都系了一块黑布，但凡是有条件的，则会把头盔的翎羽也换成黑色。</p>
足足数千名骑士或者说骑马步兵正朝着这边赶来，那面绣着鸢尾花与黑曜石的战旗，亲王无比熟悉——那是赫玛石大公墨莉雅提的战旗。</p>
“什么？他们什么时候来的？”跟着爬上沙丘的艾拉德忍不住大叫起来。</p>
随着侍从官和枪骑队的队长们爬上土丘，恐惧如阴云般在炽烈的阳光中笼罩了所有人的脸。</p>
那洪水一般的骑兵来时的路，便是敕令连退出时的路。</p>
沿着河滩撤退，那就是连绵不断的溪流和土丘，是绝对的绝地，他们只能从那几条路走。</p>
他们的退路，已经断了。</p>
“殿下，殿下。”一名轻装传信骑兵扶着歪斜的头盔，“拉库尼奥阁下说，让你带着战场上剩余的敕令连，立刻返回高地。”</p>
一时间，原先还有些嘈杂的沙丘安静下来，所有骑士们都紧盯着孔岱亲王的脸。</p>
他们都听得懂言下之意——得逃跑了。</p>
“哈哈……”</p>
“哈哈哈哈。”</p>
“哈哈哈哈哈哈——”</p>
孔岱亲王忽然大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狂笑，他咧开了嘴巴，露出洁白的牙齿，捂着肚子畅快地大笑起来。</p>
明明进入了绝路，可他笑得如此开心而爽快。</p>
“这是圣主给我的选择，这就是圣主给我的选择！圣主啊，您这不是已经替我做出抉择了吗？”</p>
孔岱亲王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跟着拉库尼奥撤出去，变成一头战争野兽，或许能在莱亚收复后，获得一块领地。</p>
他要选择的是第二条，冲过去，斩断那根太阳旗帜，或许他们会被墨莉雅提夹击，或许会赶着溃兵，击败同样是强弩之末的墨莉雅提。</p>
诚然，按照拉库尼奥的想法，第一条绝对是最稳妥的选择，既然进攻救世军无望，那就退而求其次。</p>
只是，这并不是孔岱亲王的选择。</p>
高堡市学艺，库什河杀敌，巡游莱亚王国，镇压一切王室和教皇的敌人。</p>
他挂着亲王的名字，却一直作为一名骑士而长大。</p>
他终于想起来了，阴谋诡计，权衡利弊，那是贵族们该做的事情。</p>
他只是一名骑士，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冲锋！一往无前的冲锋！</p>
孔岱亲王的眼中泛着精光：“艾德蒙，你愿意做我的先锋吗？”</p>
“不胜利，毋宁死！”艾德蒙激动地重重敲击了一下胸甲。</p>
“查诺阿修士，给我再上两个赐福。”</p>
查诺阿本来还想劝一劝，可最终还是叹了一声，开始准备仪式。</p>
迈着轻松的步伐，孔岱亲王翻身上马，骑到所有骑士们面前：“传我命令，把所有敕令骑士们，都集中起来！准备好，像往常那样，随我冲锋！”</p>
…………</p>
放下了手中的瞭望镜，霍恩回过头对身边的阿尔芒道：“孔岱亲王逃跑的可能性很大，咱们给他准备的小礼物还是没有派上用场。”</p>
扶着旗帜，阿尔芒笑道：“有备无患嘛，况且女大公来助阵，咱们就不用再继续打了，趁着今天的胜势，彻底击溃这群魔鬼。”</p>
望着一座座山丘上林立的长枪与旗帜，霍恩心情忍不住地澎湃，但又有些失落。</p>
这一仗他们是赢了，只不过孔岱亲王的表现根据描述来看，估计是已经走在了大骑士的晋升之路上。</p>
他如果想逃跑的话，拦住他估计相当困难，就算有墨莉雅提的两面夹击，仍然是相当困难。</p>
按照信使的说法，墨莉雅提其实在下午2时左右就已经上岸了。</p>
只不过，她对救世军的实力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p>
在到达后，并没有选择贸然加入战场，而是绕了好大一圈，躲开了孔岱亲王的侦骑，绕到了他们的后面。</p>
如此一来孔岱亲王后路断绝，要么舍弃一大波兵力逃跑，要么就只能留下来被两面夹击。</p>
霍恩看着眼前这位相貌丑陋的情报主管：“你们的女大公有什么口信？”</p>
不得不说，女大公对他还挺重视，把情报主管菲利亲自派出来送信。</p>
“领主大人说，希望您能主动出击，纠缠住孔岱亲王，不要让他逃跑，剩下她来处理。”</p>
“口气还挺大，我们种的树，倒让伱们摘了果子？”杰什卡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p>
菲利没有生气，反而认真地对着霍恩解释：“谁来杀孔岱亲王，都磨灭不了您的功劳。”</p>
“不，不是我的功劳，是我们的功劳。”霍恩扶住腰间的血遮云，刚想发布命令，却整个人一愣，迅速举起了瞭望镜，朝着战场上看去。</p>
“怎么了？”菲利走到了霍恩的身边，“那是孔岱亲王吗？怎么在……好快，等等，他冲上土丘了！”</p>
在黑暗笼罩的小圆圈中，霍恩清晰的看见了孔岱亲王冲上了第一道坡的坡顶，数十名救世军士兵撞得凌空飞起三米多远。</p>
而把守临近土丘的一个救世军长枪方阵甚至没等敕令骑士们冲上来，就如麻雀般自行溃散了。</p>
“糟了！”菲利大叫一声，“这是冲着您来的！快上马躲避！”</p>
“哈哈哈哈哈。”霍恩笑了起来，“来了好啊，来的好啊。”</p>
扶住了血遮云，霍恩大笑着转身后，脸上却全是狰狞与凶狠：“把我的大旗升起来，越高越好！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就在这里，一步不退！”</p>
…………</p>
冲破了一触即溃的救世军方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一次集体喝了药剂，所以进攻起来简单得多。</p>
伏在马背上，孔岱亲王气喘如牛，甚至会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有时候连战马的喘息声都没他的大。</p>
他心脏吃力的跳动着，感觉身体内的血液简直就像是水银。</p>
七个赐福，整整七个赐福，如履平地、圣乔治之眼、拦锋避矢（占俩）、举重若轻、雄狮之心、圣拉阿的许诺。</p>
他的眼前甚至已经开始出现幻觉与困倦感，这样状态持续不了多久，他必须在傍晚之前斩首霍恩。</p>
“冲锋！”</p>
四百名骑士包括一百名方旗骑士和三百名敕令骑士走着艾德蒙所说的路线，从右线绕道到中线，然后走狭窄的脊道，最后下到洼地。</p>
两名战团长立刻反应过来。</p>
“他们的目标是冕下！”</p>
“拦住他们！”</p>
土丘上的圣铳手排成一列，朝着冲锋的敕令骑士们射击。</p>
狭窄的洼地走廊让骑士们无法发挥出平原冲锋的战斗力，只能排成纵队经过。</p>
从高地奔来的圣铳骑兵们追击截断着敕令骑士们的队伍，两侧的敕令骑士和方旗骑士接连倒下。</p>
但很快就有近百名方旗骑士和近百名敕令骑士主动留下来，牵制住这些救世军一方的骑兵。</p>
此刻的孔岱亲王，身边只剩下二百名敕令骑士。</p>
“拦住他们！”当先大吼一声，勒菲带着长枪手们冲了过去。</p>
布吕讷、鲁迪洛、孟塞、科勒曼、威克多……一个个军团长手持长枪，带着士兵们朝着孔岱亲王的骑兵队冲去。</p>
鲁迪洛的身躯高高飞起，先是落在树丛中，又是滚落泥潭里。</p>
布吕讷闷哼一声，与七八名长枪手一起，用长戟硬生生将一名敕令骑士勾下马来。</p>
“砰砰——”</p>
军刀和铅子同时撞在马脖子上，横扫的战马不仅扫倒了科勒曼和威克多，还连带着绊倒了后方过于紧密的四名骑士。</p>
火球炸开，七八名敕令骑士惨嚎着落马，圣铳手立刻发射圣风，却没注意到半边身子着火的孟塞跳入了黑色残雪中打滚。</p>
“荣耀！！！”</p>
“为自由！！千河谷万岁！！”</p>
所有的救世军步兵们都疯了，两侧山丘之上，黑压压的救世军云集如瀑布般泄落。</p>
无数的铅子集中在骑士们身上，每跑十几步都有一名骑士被击中要害倒下。</p>
眼前则是无穷无尽的长枪与长戟，救世军们发了疯地从两侧土丘冲下，用血肉之躯拦在亲王面前。</p>
长枪手手中的长枪不受控制地爆开，木屑横飞撞在冲过的骑士胸甲上，发出咔咔的撞击声。</p>
一层两层三层，孔岱亲王已经数不清在这最后一百米的通道上，他冲穿了多少层士兵。</p>
难以计数的铅子箭矢从眼前飞过，刀剑碰撞着已经卷了刃。</p>
每过一层都有几位曾经的亲密的骑士战死，从骑士团到圣座城，他们一直都在身边。</p>
代表着金雀王朝的遗老遗少们，一点点湮灭在刀剑与铅弹的海洋中。</p>
他和拉库尼奥费尽千辛万苦，保下的金雀王朝骑士，不得不借高利贷也要培养的忠心骑士，就这么倒在马蹄边。</p>
加利安被螺线铳击倒落地，被无数长枪围在了中间，他狂吼着挥舞大剑，却被一铳射在了腰眼上。</p>
艾德蒙为了阻击冲来的让娜，带着几十名骑士迎了上去，迎着扑面而来的雷霆冲锋。</p>
艾拉德被斧枪手砍中马腿，不慎落马，立刻被长枪手们包围。</p>
每一次穿过救世军士兵，都意味着以为十几年的老友从此离世，孔岱亲王的心都在滴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