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p>
由于是休沐日,县衙中鲜有人迹,仪门后的花厅、中堂更没甚人影,几个魁梧的活死人搬着东西进进出出,俨然是要长居此地的架势。</p>
四旬的县令看着这几个活死人,擦了擦额上的汗,没敢耽误,快步穿过花厅走进中堂,看见在寒春时节仍衣着单薄的巴戈后,忙略略垂首,行礼下去。</p>
“贵人。”</p>
“哦,你来了。”</p>
巴戈看着手中的一方小册子,头也没抬,一边用手指在册子上移动着辨认字迹,一边随口发问:“那位冠军侯这两日可还有什么安排?”</p>
县令一愣,然后猛地一拍脑袋:“好叫贵人知道,冠军侯的船队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京,只在陈留休整这一日,今夜没听说还有什么安排……这休整也只是让船夫缓一口气,明日好直接抵达汴京。”</p>
“明日就走?”</p>
巴戈扬了扬眉,然后略一思忖,对那几个活死人挥了挥手:“别搬了。”</p>
县令不敢言语,侯在一旁。</p>
“这样,你想个法子,单独设宴请一请那冠军侯,其他什么官儿就别搭理了。”</p>
“这……”</p>
县令有些为难,小心道:“贵人,如此一来,只怕在下会落人口实,若让上面认为在下是在私交禁军大将……”</p>
“你这么个小官,谁在乎?”巴戈冷冷一笑:“若真有人想整你,还会等到今日?十三太保既能让你十余年在梁境安然至今日,自有手段保你无虞,盯着区区一个县令能有甚出息?来日晋王一统天下,何处不能让你安身?”</p>
县令讪讪发笑,不敢反驳,只好叉手道:“喏。”</p>
不过他想了想后,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贵人昨夜避之不见,今日却主动相邀……岂不让那萧砚狐疑?恕在下愚笨,还请贵人赐教。”</p>
巴戈狭长的眸子抬起扫了他一眼,而后嗤笑一声:“我自有办法,去做便是。”</p>
县令只好按住心下疑惑,折身欲退。</p>
“对了。”</p>
巴戈却又突然唤住他,点着桌案思忖一二,道:“寻两个信得过的歌姬来,我有用处。”</p>
“不知……”</p>
县令有些茫然,不过目光一瞥,这会才依稀看清巴戈手上那小册子上的字迹,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p>
正是那冠军侯萧砚在市井中流传甚广的词,唱起来很动听,相较于这位君侯的知兵善战,市民其实要更知他的才名。</p>
陈留城内当然有歌姬会吟唱,县令心里有数,当即下去安排。</p>
巴戈翻来覆去的看了那小册子几遍,没甚稀奇的,她一个沙陀女人,能识字认书就已殊为不易,哪里懂得这些什么才华横溢,乱世里不中用的东西罢了。</p>
不过到底是朗朗上口,巴戈就算没甚唱词的天赋,也勉强在两个特意寻来的歌姬那里学了个七八分,但就算仅是如此,也费了她一整日的时间,连嗓子都有些哑。</p>
能推进任务进度,巴戈也算是费了心思。</p>
但临到夜里,她精心施好了妆,颇有心机的搭配了衣裳,使得她引以自傲的长腿分外勾人后,却在县令那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p>
“不来!?”</p>
巴戈有些动怒,美艳的脸庞冷气十足,颈上的血红小蛇支起蛇头,吐着信子不善的盯着那县令。</p>
县令有些战战兢兢,许是害怕那阴冷诡异的红蛇,弯着腰忙道:“在下实已想尽办法,第一回相邀被拒后,便想着一并邀一些伴冠军侯随行的官员赴宴,那些官员倒是愿意赴约,冠军侯却仍然拒绝,在下实在没辙,就算隐晦提出是贵人相约亦未被通融……”</p>
“谁要陪那些腌臜入宴!”巴戈一拍桌子,怒道。</p>
他大为惊惧,忍不住擦了汗,道:“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是在下想要见那萧砚一面才为此托了些关系,不过……是在下无能,还请贵人恕罪。”</p>
巴戈恼怒的很,怒气过后,却是颇为难受。</p>
她费了心思专门去学那曲子,特意花了小半日的时间装扮成勾人的模样,甚至都已想好了夜里的措辞,妈的这厮居然不赏脸!?</p>
不赏脸昨夜为什么还叫人来打听她!?</p>
巴戈很难受,想她在三晋、阴山五部如此凶名赫赫,来中原做这等事也就罢了,却连热脸贴冷屁股的机会都没有。</p>
白瞎一整日的准备!</p>
巴戈脾气本就不算好,气的想杀人,骇得那县令惊惧的缩着脖子,急忙道:“贵人息怒,那冠军侯身旁并不缺绝色,若不然贵人再寻下一次机会接近……”</p>
好在巴戈终究忍了下来,她瞥了眼那县令,冷冷一笑。</p>
她哪里是要单纯接近萧砚,真要献身也不是现在,这般容易就扑了上去,只怕在萧砚那里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p>
巴戈虽然是个异族女人,却也知道“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个道理,她本来就想着这个任务要细水长流,慢慢接触萧砚,让这位冠军侯先对她产生兴趣才是第一要务,让他得不到而吃不到,才谓色诱的诀窍。</p>
今日寻机会接近萧砚,不过只是因为她想确认一下这位冠军侯是否还是由一个女子假扮的,如果不是,她便能印证一份猜想,给晋王带去有利的消息。</p>
这个打算却落空了。</p>
巴戈寒着脸,仔细想了许久,却是心中一动,问道:“你身份低微,见不到人不意外,其余人可见得到萧砚?”</p>
那县令愣了愣,有些不知所以,只是茫然道:“贵人恕罪,在下却是不知……”</p>
“罢了,废物。”</p>
巴戈也没想着这人能带来多有用的消息,挥了挥手:“准备一下,我要去汴梁。”</p>
县令莫名松了一口气,心下大喜过望,巴戈在他这里虽仅仅只有几日,这段时间内却一刻让他不敢安心,此时倒是终于可以送走这尊煞星了。</p>
“你也准备一下。”</p>
巴戈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之前十三太保有安排,你在这伪梁的县令一职上辗转了多年,也是时候可以在汴梁谋一个缺了,我以你亲族的身份一并去汴梁。”</p>
那县令脸色一僵,而后干笑一声:“真是托贵人的福气……”</p>
其人或高兴或又有几分沮丧的离去,巴戈把玩着血红小蛇,陷入思忖。</p>
她昨夜让人以飞书传信太原,现下并不知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若是有晋王指示,她倒可以放心大胆的进行下一步计划,此时仅仅只隔一日不到,没有回信的情况下,她便不敢过多冒险。</p>
冠军侯是个女人假扮的,那真的萧砚去了何处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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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侯何来之迟也!”</p>
汴京,平阳郡侯府。</p>
去岁检校司徒李振死后,因河北新附,朱温进封敬翔为光禄大夫、金銮殿大学士,同时命其代理兵部尚书,掌崇政院,加爵平阳郡侯,故敬宅也更名为郡侯府。</p>
萧砚疾驰半日,还是晚了一步,城门已封禁,好在敬翔提前得知萧砚要秘密赶回来,早已命人在城门处相侯,以崇政院的名义让守将用吊篮将萧砚放了进来。</p>
至于姬如雪和千乌二人,则是由前者领着第一次来汴京的千乌去了球市子,二女也犯不着在他人面前露脸。</p>
得知萧砚已至,敬翔高兴的亲自出门相侯,不过因为不想大张旗鼓,遂只是开了角门,敬翔亲自相迎,也不算失了礼数。</p>
“半载未见,敬相消瘦了。”萧砚被敬翔热情的拉着手往里走,倒不忘玩笑似的寒暄了两句。</p>
“君侯才是国之砥柱重臣!”</p>
敬翔拍着萧砚的手背,上下看了眼这位风尘仆仆的冠军侯,惭愧道:“老夫急着让君侯回京,只怕让君侯劳苦了,娆疆那个地方非善地,君侯能处置得当恐怕殊为不易,怎么也该让君侯休养数月才是……”</p>
萧砚笑着摆了摆手,没有过多言语,入书房后竟是敬翔夫人亲自上的茶。</p>
敬翔本人的生活不算奢靡,府上仆人不算多,不过也犯不着让夫人来上茶,只怕是敬翔想表明自己的亲近之意。</p>
萧砚捧着茶杯,喝茶时不动声色打量了下敬翔的妻子刘氏,虽已年过四旬,确也算是半老徐娘。</p>
这位刘氏并非只是一位普通的宰相夫人,此人之前于黄巢之乱时辗转多位军阀之手,待朱温起势后,她又被朱温所得,据说极受朱温宠爱,彼时被人称为“国夫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