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砚轻声说出那句话后,亦没有什么后悔的心思。</p>
若一个佳人明明有颠倒众生的美,却不得不将这‘美’束缚于一道身份之后,萧砚认为这是莫大的遗憾。</p>
女帝抿嘴无言,凤眸怔怔看着萧砚的眼睛,这个比她还小的男子,双眸深邃、从容,轻声说着温柔的话,眼中却并未参杂着更多企图,是真的想看她多展露几次笑颜。</p>
萧砚的个子很高,女帝纵使身形高挑,也需微微抬眼才能与他对视,但奇怪的是,之前想着萧砚的事,女帝都会难免羞赧感到为难,这会与他四目相对,竟没想过要惊慌的闪躲开。</p>
观景台上有晨风,白皑皑的凤翔城仿佛就在二人的脚下,掩在雾中的远山朦胧,却不及佳人的眉眼如黛。</p>
萧砚身上的男儿气很厚重,虽情知他还未真正及冠,但硬挺的身姿、沉毅的脸庞、淡淡的微笑,却又处处都在昭示他已是个大丈夫。</p>
梵音天曾形容萧砚全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在勾人,真不是一句空话。</p>
女帝终究是将仿若含露的凤眸移开,欲盖弥彰似的拂起耳边的碎发,沉默的看向远处。</p>
她没法无视自己方才那一刻的悸动。</p>
曾几何时,她也在这闺中想过,终有一日,会有一位与王兄一般的男子来接走她。</p>
但时过境迁,昔日闺中的女子早已成长为危坐高堂、陷阵沙场的王侯,便是女帝自己,都早已记不清这个曾经的想法到底在何时彻底消散的,偌大一座歧国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肩上,让她从未有过脱身的想法。</p>
纵使是幻音坊的九位圣姬,恐怕也会认为女帝与歧国会永存。</p>
李茂贞再度脱离歧国,但这一次,守护歧国的责任是女帝自己夺来的,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她就没想过以后还会有人来接替她的担子。</p>
正像是女帝这个身份迫不得已走向了台前一样,政变过后,岐王这个身份便不可避免的要与女帝捆绑一生了。</p>
所以她才会在方才那一刻莫名悸动,连她自己都不禁失措、为难。</p>
萧砚见女帝侧身站在一旁观着远景,但又像是怔怔发呆一样,遂只能看见她素净的侧脸及圆润的下颌,想起刚才那句话到底有些唐突,萧砚便没有出声,惬意享受着这片刻的幽静。</p>
不料女帝竟主动轻声道:“当年王兄远走娆疆,并未与我说他是去寻十二峒,托付歧国时亦很草率,所以我一直都当他顶多一年半载就会回来……”</p>
萧砚静静听着,手指托着栏杆,只是看着女帝的侧颜。</p>
“岂料这一过就是十四年。”女帝看着围墙后的那一秋千架,沉默了片刻,才看向萧砚,笑道:“不怕君侯笑话,十四年前,我其实并未将歧国看的有多重,还只会埋怨王兄将这么大个摊子留给我,真的。”</p>
“人之常情。”萧砚笑了笑,下巴轻抬,指了指下面,道:“那画室中的画很不错,如果有可能,我想当一个画师真的要比岐王轻松太多。”</p>
女帝抿嘴发笑。</p>
这一笑而起的风情很让萧砚侧目,女帝身上夹杂的气质很多,愿意展露时就像绽开的幽昙,娇媚无端,但虽媚却不俗,笑起来很温婉。</p>
“我很理解你。”</p>
萧砚以肘抵在栏上,撑着半边脸颊,看着女帝道:“权力是很让人痴迷的东西,但在一步步攀向权力的过程中,却处处都充满荆棘,其中当然有捷径,不过想走捷径,定然又要付出比遇上荆棘还要大的代价。而不论是走不走捷径,却可能都会发现登顶后的风景并非想象中的那般美好。</p>
所以如果有的选,我当然相信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义无反顾的追求权力,却也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小撮人会选择其他的活法。”</p>
女帝矜持的看着他,颇觉萧砚这个懒散的动作才真正像一个青年人,没有以往相处时那般老气横秋的样子,她若有所思,问道:“君侯是哪种人?”</p>
“我?”萧砚笑了下,目光却从女帝的脸上移开,看着她身后的远处,默然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可能大多还是第一种人吧。”</p>
女帝默然。</p>
二人相对无言,片刻后,女帝才轻声道:“正如君侯理解我,我亦理解君侯。男儿追崇权力并不奇怪,但我以为,权力握在不同人的手中后,有人为一私计、有人为福泽百姓,看到的风景自然不一样。”</p>
“前者穷困于一人一国的眼界,自会认为登顶后的风景也就寸止于权色,故会加倍以欢乐来弥补登顶前被荆棘贯出的伤口。这种人,纵使重来一次,是会继续攀向权力,但亦很可能为了所谓的捷径付出更多,如良知、如人性、如更多的妥协。”</p>
“而后者心怀大志,有福泽天下之心,四海的美都尽能囊括入眼,再回过头,便只会觉得那一路的荆棘不过只是些许风霜罢了……”</p>
说罢,女帝看向萧砚,心中猜着刚才他在眺望远山时会想些什么,口中却认定似的道:“我相信君侯一定是后者,更相信君侯就算重来,亦会坚定不移的走布满荆棘的那一条路。”</p>
萧砚失笑,直起身来:“这般信我?”</p>
“肺腑之言。”女帝迟疑了下,又缓缓道:“因为当初的王兄亦是这样的人,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那个要让歧国富足起来的岐王,所以我才不愿与他争执,所以才会在他甫一回到凤翔就配合的把位子还给他,所以才会一遍又一遍的劝他休养生息……”</p>
说着,她很有些难过,但又不想在萧砚面前展露出这种情绪来,只是拧眉望着远处:“我不想与他走到这一步的……”</p>
萧砚看着女帝,她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哀愁,只是有一股淡淡的情绪笼罩在身上,萧砚能察觉到这一抹情绪。</p>
这个女人倒是这样子竟然都这般好看。</p>
萧砚很为自己这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惭愧,遂想了想,没有去评论李茂贞的不是,也没有说女帝这样是被逼无奈,只是笑着出声。</p>
“所以看到你这时候的样子,我就会再度想起刚才的那句话,你明明笑起来的时候极美,却常常不得开心颜,之前只当是堂堂女帝不爱笑,方才你我交谈时却并非如此,现在想来,竟都是被这些破事给困住了。”</p>
他掰着手指头,叹了一口气,故作正经道:“这般一算,你这么个大美人岂不是十四年都没有好好笑过了?那可太令人惋惜了……”</p>
女帝淡淡的情绪陡然一散,忍不住横了萧砚一下,她是真没见过萧砚这副口花花的样子,且听萧砚还在说:“这样吧,既然短时间内没其他好办法,我就只好多陪堂堂女帝聊聊天了,所谓常看美人以长寿,不论是欣赏美人也好,延年益寿亦罢,都是值得的。”</p>
女帝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这套所谓歪理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偏偏从萧砚嘴中说出来却仿佛真的煞有其事。</p>
她明明与萧砚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这般亲近,甚至相处的时间加起来都只是屈指可数,但萧砚却很难让她反感起来,遂好笑道:“怎好耽误君侯的时间。”</p>
萧砚却是缓缓道:“我并非是在说消遣的言语,所谓知己难觅,女帝独支歧国多年,便是面临梵音天等女子,恐也会因身份难诉衷肠。萧某虽与女帝不算是莫逆之交,但女帝既然愿意与我交谈一些知心话,萧某便不愿辜负女帝的好意。”</p>
“我尚且勉强算一个合格的听客,女帝若真要需求这么一个知己,有些东西,不必独自藏在心里。”萧砚认真道:“我并非只是因想看女帝的笑颜才这般说的,有些药若觉得苦,不是一定要咽下去才算最好的选择。”</p>
女帝怔怔的看着萧砚,他深邃的黑色眼眸灼灼生辉,散发出迷人的光芒,这句话真的很认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