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的靴底奔跑时发出的擦擦声,身上的铠甲随着动作发出的尖一点的声音,禁军们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们冲进殿内,打架的人就开始往两边撤了。
沈瑛算是“始作俑者”,脸上又挨了两下,余清泉年轻腿脚好,不但躲闪及时还趁乱踹了别人好几脚,自己却毫发无伤。
禁军将打架的人隔开,皇帝冷着一张脸,道:“不成体统!御史大夫!”
王大夫出列上前:“臣在!”
皇帝指着下面这些人,问:“此当如何”
王大夫自己不回答,点名了殿中侍御史来回答这个问题。按照规定,就是都记下名字挨个惩罚。御史回护自己人,顺便把沈瑛给摘了出来,认为他们俩还只是“论事”,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动手的人。建议,照着上次朝会斗殴的结果来办。
上一次是一片朱紫互殴,这一次紫衣不下场,红衣之中又掺了好些个青绿色。
一群朱紫,罚也有限,也不伤筋动骨,大部分人是写了个谢罪折子了事,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们继续秉国。如果比照着旧例来,今天大部分人能够逃脱。
皇帝气道:“明知故犯,还能宽宥么!”
王大夫建议,让这些人都停职反省。
皇帝认为余清泉也出脚了,得回家吃自己。王大夫道:“陛下,御史不能因言获罪。”
此言一出,得到了许多人的附和,皇帝不好坚持:“回去闭门思过!”
王大夫又问:“那要思多久呢没有永远呆在家里的道理。”
皇帝只好说了个“一个月”。
有了余清泉打样,则参与殴斗的其他人就都不能得到比余清泉更轻的处罚,王大夫道:“动手的,官降一级,也都闭门读书去。”三个月。
皇帝道:“就这样吧。”
他往下一看,也有些灰心,不禁想:先帝坐在这个位子上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么他是怎么做的
想了一阵,发现印象中自己记事起,先帝就基本能控制朝局了,至少不会这么混乱。直到先帝晚年失明。
皇帝道:“散了吧。”
群臣三三两两地往外走,有刚才吃了亏的,还远远地对刚才的对手叫骂:“必要与你分个高下!”
“分就分,怕你不成你说个地方!咱们接着打!”
随后,被各自的上司骂回去了。
祝缨见状,对林赞、施季行使了个眼色,三人带着大理寺的人飞速地溜了。
回到大理寺,祝缨开了个晨会。现在大理寺的事务比办鲁王案时少了许多,祝缨开始着手复核旧案:“不要积压,免得以后再有大案又要手忙脚乱。各领几个州县,核吧。”
“是!”
祝缨又让日常事物给林赞处理,再叫过施季行来,与他详谈。
施季行心道:难道大理寺又要有什么大事么没听说啊!家里阿爹也没提过。
两人到了祝缨的屋子里,没在正堂坐,祝缨请他到旁边的坐榻上对坐,说:“陛下命写的大理寺条陈写完了。”
“是,已经呈上去了,没听说陛下有什么抱怨。”
祝缨道:“你再写一个,不是交给陛下的。你自己写了自己看,对大理寺的职司、各项事务等都要有个数。在自己心里过一遍,再仔仔细细地想一想,别拿会典之类的东西来敷衍自己。”
施季行年纪比她大,但口气很礼貌,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交给陛下的交了,咱们自己呢得心里有数。看今天这架打得!一年之内很难平息了。大理寺怕不能置身事外,你是少卿,得把得住。再抽空一些近期的案子和往年大案看一看,现在辛苦一点,后面省事。”
施季行道:“下官明白了。”
祝缨请他喝了茶,施季行便回去忙了。祝缨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纸来,在上面画满了圆圈,每个圈里都写一个名字。标了刚才打架时的站位。
只要不瞎,刚才就能看出一些端倪来,尤其是打架,各人的站位就能看出亲疏远近。紫衣没什么人下场,动手的这些人里也不是两大派对殴,而是分成几块。
先帝系、今上系、太子系、“与国同长”系、仕林派、散户,都各有一群人,这些人又与地域同乡之类的分类交织在一起。
祝缨自认是个散户。
对了,先帝诸子都还在,除了鲁王,别人的势力没有大的损伤,他们又是一股势力。
先帝在世的时候都还安分,分类只是分类,现在都破土而出,成了山头。
王云鹤狠一狠心,凭威望凭手段,或许能大权独揽、尽快平息。但如果那么干了,就不是王云鹤了。他必得是在维持皇帝体面的同时再做事,这就会慢。
一旦有摩擦,御史台肯定很忙,而大理寺也不得闲。
最好的办法,就是天子振作起来,早点养出自己的势力,甭管什么派系都能压得住。
祝缨将纸团了团,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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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之后,大理寺迎来了一位稀客——王大夫。
王大夫掌御史台,待人却和善,笑吟吟地说:“老了,觉少,冒昧过来,没耽误子璋休息吧”
祝缨笑道:“我正愁着没人说话呢,您请。”
两人坐下,王大夫打量了一下屋子,道:“子璋这里看着清爽。”
祝缨道:“这几天才收拾完,头先到处都是卷宗,乱七八糟的。”
王大夫道:“鲁逆案办得这么紧,可是忙坏了吧又不得不尽早平息,子璋辛苦。”
“这阵子谁都不得闲,也不独我一个人。王公也受累了。”
“哎我先前还真不累,不过,就快了。你干前半截,我干后半截。”
“哎哟……”祝缨说。
王大夫点点头:“大理寺狱,得给我留些空房,我要关人。”
祝缨道:“要多少总不能一总都关了吧那动静也太大了点,着痕迹了。”
王大夫道:“慢慢来,男监女监各留个三、五间就够了。地方有远有近,就算拿了人,往回赶也是有早有晚的。”
祝缨道:“好。包在我身上。”
王大夫又缓缓地说:“又会出一些不错的缺,子璋如果有意,可不要错过了。我今看中了一个,子璋有没有合意的”
祝缨道:“您尽管办。”
“诶咱们还是先商议一下,错开来的好。子璋看呢”
祝缨道:“好。”
王大夫说:“散朝后,陛下召了我去,给了我三个名字,让我派人去查一查有无不法之事。我还记得这几个人,像是依附过鲁逆的。”
祝缨道:“鲁逆案已经封档了,在我这儿已经过去了,原来到了您那里。”
王大夫笑笑,说自己看中了一个五百里外的府,想安排自己的儿子过去。祝缨道:“那就先恭喜了,到时候我只管去府上吃席,我不喝酒,但饭菜要好。”
“那是自然!”王大夫说,“我已派了几个人出京拿人了,此事须与吏部讲一讲。子璋,同来否”
祝缨笑眯眯地:“求之不得。”
两人一同去吏部,此时不冷不热,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适。王大夫道:“只盼能早些安静下来才好。”
祝缨道:“再闹腾,也不会比去年末麻烦的。”
王大夫道:“比最差的强,也不能就说好了。哎哟,陛下的儿子们也快长大了。”
“东宫名份早定,倒是不愁。”
“在子璋这个年纪,能这么沉稳的人可不多呀。”
祝缨道:“打小我就知道,着急也没用。”
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到了吏部,吏部也比先前安静了,但是气氛却比较紧张。祝缨知道,这是因为姚尚书自己也不太安心。姚尚书算先帝派的,真正的先帝自己人。可惜,先帝死了。现在最不安的就是他们。
看到王大夫与祝缨带点闲适的样子,姚尚书心里甚至有了一点点的嫉妒。王大夫与郑熹、郑侯等人一样,只沾了一点先帝的边,他们自己本身就有挺大的势力。祝缨成分复杂,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皇帝登基中出了力,是新贵。
俩都比姚尚书从容。
姚尚书这几个月都很紧张,尽量多给自己人留些后路。
三人见了面,先是寒暄,然后是王大夫说明来意。
姚臻笑问祝缨:“接下来会有什么人,我不一定知道,王大夫或许能知道,你现在是一定已经有数了的。”
祝缨道:“陛下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姚臻道:“那件事过去了,别的事呢不能因为附逆,就把做过的恶事统统一笔勾销了这不好吧附逆还有这好处该问还得问不是”
祝缨道:“我也不知道陛下会追责哪些人,档也已经封了。不过我想,哪些人平素与鲁逆走得近,这个大家应该都看在眼里的。比如……”
她简单说了几个名字。
姚、王二人都点头,王大夫又说:“膏粱之地,竟让这样的人去掌管,实在苦了百姓,又误了朝廷。该早日换上体恤下情的人。”
三人又分了分名额,全占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们仨完成了一次勾兑。祝缨原不打算马上伸手的,现在也说了一个县——给顾同准备着。
这个县离京城比小吴还要近一些,是个上县,她对姚臻道:“就他了。”
姚臻道:“好。”
三人都比较满意,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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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回到大理寺狱,便下令将男、女监各收拾出五间囚室来,里面的用具也给准备好,预备给御史台的人用。
没等来囚犯,她调的几个学生来了。
这一批都是早期福禄县的县学生,散在外面或做官丞或做主簿、县尉之类,正在苦哈哈地熬着资历。一入官场深似海,八、九品的小官儿,跑官都很为难,绝大部分这个品级的人摸不到吏部的门槛,只能在本州里巴结刺史府的司功等人。
做百姓的时候,看着一个“官身”就觉得了不起,等到自己做了官,才知道在官场上这就是个虾米。
不做这个官呢,又十分可惜,确实有利。大丈夫建功立业,总比老死乡间强百倍。
就这么不上不下地熬着,偶尔也会想起提携他们的祝缨。无奈离得太远,现管着他们的是顶头的州府官员。
突然之间,皇帝成了先帝,太子成了皇帝,人人心神不宁。
更突然的,大理寺给他们调过去做官了!
四人哪敢怠慢手上的公文一交,拿了张收条就打起包袱连夜赶往京城。四个人路程有远近,到得也稀稀落落的。
第一个到的是赵振,祝缨调他来做主簿,从七品,是实打实的升了。他一路兴兴头头地赶到了京城。跑到祝家老宅去,却发现是祁小娘子住在那里。两人也认识,赵振让随从打开包袱,分一份礼物给祁小娘子。
祁小娘子道:“你带这些都是孝敬大人的,又分我们做什么少了一分,也不好看。”
“害!我听说了你们也在京里,本就准备了你们的一份儿。可怜我也不得自己做主,莫要笑话寒酸。”
祁小娘子道:“那我就留下了。大人搬了新府,不过要到落衙后才得见呢。我叫人带你去。”
“好嘞!谢嫂夫人!”
祁小娘子嗔道:“都说你是个老实人,怎么也油嘴滑舌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