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宽得了个苦差事。</p>
不过他还是得硬着头皮来做。</p>
说实话，他这种身份地位，一般也不至于接到这种苦差事。</p>
可是问题在于，刘瑾如今在诏狱里面饱受酷刑，张永这小子又是个缺乏灵性的，所以皇帝陛下最后选来选去，还是选到了他陈宽的头上。</p>
陈宽还能怎么办呢？</p>
只能老老实实地带着两名御医过来办事了。</p>
进了李府来到李东阳房间，还没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汤药味道。</p>
领路的还是一个年轻人，不过不是李兆蕃，这个倒霉蛋儿还在诏狱里面被严刑拷打呢，估摸着马上就要无辜丧命了。</p>
年轻人叫做李次文，也是李氏家族的后生，李东阳重新过继的一个儿子，但已经是偏支别脉了，哪有李兆蕃这个亲侄子血脉相连。</p>
李次文入内通传了片刻，然后这才匆匆走了进来，躬身示意陈宽入内。</p>
毕竟陈宽此次可是带着皇帝陛下的圣命来的，别说他李东阳还算清醒，就算真个只剩下一口气了，那也要爬起来跪地接旨。</p>
陈宽走入房间，下意识地用手掩住口鼻。</p>
没办法，这房间里面的汤药味道实在是太浓烈太刺鼻了些。</p>
而大明王朝的内阁首辅，李东阳李阁老，此刻正脸色苍白地倚靠在软榻上面，明显是病得不轻。</p>
“李学士，陛下有口谕！”</p>
李东阳挣扎了两下，到底是没能起身，只能不断开口请罪。</p>
陈宽也不是什么固执的人，见状轻笑道:“不必如此，李学士能听清就行了。”</p>
“陛下的意思是，李学士身子骨可好了？若是好了，那就回去上任吧，内阁事务繁多，少了李学士这位内阁首辅，很多事情都运转不开；若是没好，那李学士就安心休养，陛下还派遣了两名御医随时为李学士诊治！”</p>
听见这些话语，李东阳怔怔无言。</p>
这哪是什么帝王体恤臣子啊！</p>
这分明就是在逼迫他李东阳主动开口请辞，不要占着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啊！</p>
何以至此？</p>
何以至此啊！</p>
李东阳暗自叹了口气，咬着牙回答道:“劳烦陛下挂念，老臣罪该万死！”</p>
“但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老臣明日就会前往文渊阁当值！”</p>
此话一出，陈宽脸色微变，深深看了这个家伙。</p>
你说你是蠢呢，还是太聪明了？</p>
陛下的意思难道表露得还不够明显吗？</p>
为何非要固执下去，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呢？</p>
“唔……李学士的意思，咱家明白了，会如实汇报给陛下！”</p>
“还有一事，那李兆蕃在狱中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已经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按照国朝律令当斩首示众，陛下念及此子乃是李学士独子，所以想要问问李学士的意见，当如何处置？”</p>
李兆蕃！</p>
斩首示众！</p>
听到这些话语，一旁的李次文忍不住身子发颤，满脸希冀地看向这位“父亲大人”。</p>
李东阳听到这话也是一怔，双眼变得血红一片。</p>
他当然知道李兆蕃是无辜的，甚至李兆蕃完全可以不用饱受这些残忍刑罚，只要他李东阳心甘情愿地请辞致仕，从此以后退出朝堂，那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p>
偏偏，李东阳不甘心，他也不敢啊！</p>
他不甘心就这么黯然致仕！</p>
他更害怕致仕之后会遭到中山侯汤昊的血腥报复！</p>
诚然，弘治年间，李东阳曾经多次请求致仕。</p>
那是因为刘健是正德帝师，有着刘健坐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面，他李东阳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更进一步！</p>
再加上自己身子骨越来越差，李东阳也彻底失去了进取之心，所以多次出言请求致仕，奈何弘治皇帝不允。</p>
此外即便他李东阳致仕了，朝堂之上依然还有刘大夏和熊绣等中枢重臣庇护湖广乡党，他李东阳仍然可以通过湖广乡党的力量插手干预朝政，在朝和在野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p>
但是，这正德呢？</p>
因为汤昊这个天杀的贼子，刘大夏被勒令致仕，熊绣被赶出了朝堂，他李东阳现在独木难支，好不容易将杨一清运作成了兵部尚书，结果这又是个愚忠的蠢货！</p>
试想一下，若他李东阳也真的请辞致仕了，那湖广乡党谁来庇护，大家的利益谁来保证？</p>
再者，弘治帝师刘健，到了正德朝本就该主动请辞，正德帝师杨廷和又太年轻，他李东阳也不是没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执掌内阁的元辅大人，那为什么要请辞呢？</p>
朝堂更迭，势必伴随着势力交替，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p>
他李东阳好不容易坐上了内阁首辅的位置，还没有真正实践自己的政治抱负呢，凭什么就这样灰溜溜的开口请辞？</p>
若是此刻请辞致仕，哪怕汤昊不予报复，湖广乡党再无一人身居中枢高位，别说什么保证利益，一旦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皇帝朱厚照，只怕立刻就会遭到清算被连根拔起，他李东阳在野又能够做什么？</p>
到时候不但致仕归乡之后要过得提心吊胆，很有可能还要被追责！</p>
所以，李东阳一是不愿退，二是不敢退！</p>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早已不是他想请辞就能请辞的了！</p>
哪怕，因此眼睁睁地看着李兆蕃去死！</p>
“陈大珰，我家兆蕃从小知书达理，绝对不会做出此等险恶之事，还请陈大珰明察啊！”</p>
“哦？”陈宽笑了，笑得很是冷冽，“既然不是李兆蕃所为，那到底是何人所为呢？难不成真如汤绍宗所说，是李学士所为吗？”</p>
一旁李次文听到这话，脸上更是不见丝毫血色。</p>
“李学士莫要忘了，都察院已经派遣御史去了湖广茶陵，清查你茶陵李氏侵占庄田鱼肉百姓一案！”</p>
“据闻这次张总宪派遣的御史，乃是素有“铁面御史”美名的何明甫，他要是抵达了茶陵，恐怕你李氏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啊！”</p>
李东阳脸色狂变，李次文更是吓得瘫软在了地上。</p>
铁面御史何明甫，山东曹州人士，少有大志，博览群书，通宵不辍，于成化十二年高中进士。</p>
此人居官刚正不阿，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曾出巡辽东，时任辽东税官的镇守太监乃是弘治朝大太监李广心腹，依仗李广职权，横征暴敛，造成百姓逃难络绎不绝，号泣的人群拥塞道路。</p>
何明甫到任之后，耳闻目睹此景，当即逮捕了民愤极大的辽东税使将他处死，并布告天下，严申若再有税使妄作害民者，严惩不贷。</p>
此后何明甫又绘《苦民图》，列举各地太监税使的种种不法罪状，以献朝廷，引得朝堂震动，开始清查这些在外为非作歹盘剥百姓的太监阉人，权阉李广虽然非常恼恨，但已无计可施，为了摆脱窘境，便用金钱贿赂何家，却被何明甫拒不接受。</p>
最后天下民怨四起，朝野上下震动不安，弘治帝这才如梦初醒，下旨敲打李广示意自己背下罪责，李广忧愤而亡，畏惧自杀。</p>
铁面御史何明甫，他的大名李东阳当然清楚！</p>
李东阳更加清楚，茶陵李氏这些年来仰仗他李东阳的权势，不知道侵占了多少庄田，迫害了多少百姓！</p>
这要是任由何明甫去查，只怕整个茶陵李氏上上下下都会被逮捕下狱，没一个人是干净的！</p>
“陈大珰！”</p>
“陛下难道非要如此……”</p>
“慎言！”陈宽冷喝道！</p>
“李学士恐怕还不知道，就在今日早朝，陛下下旨彻底马政糜烂一案，太仆寺卿武廷宦竟敢大逆不道地当朝怒骂陛下是独夫民贼，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将所有太仆寺官员全部停职彻查！”</p>
“现在这大明，可不是弘治朝的大明，李学士当敬畏天子！”</p>
李东阳脸色惨白地听着这个惊闻，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p>
皇帝陛下下令彻查马政！</p>
太仆寺官员全部停职查办！</p>
完了！</p>
一切都完了！</p>
不要忘了，以往那兵部可是他们湖广乡党的天下，这马政糜烂自然跟他们也脱不了干系！</p>
不管是倒卖战马贪腐，还是从中渔利受贿，他们可没少从里面捞取银子！</p>
武廷宦啊武廷宦，你这个该死的蠢货！</p>
李东阳气得双眼通红，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p>
这一咳嗽，顿时就停不下来了。</p>
陈宽眼见问不出什么话来，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p>
“李学士，你我也算是相知多年的同僚了。”</p>
“咱家有一言，还请李学士记在心里。”</p>
李东阳无动于衷，只管剧烈咳嗽。</p>
“现在这大明，不比先前的大明了。”</p>
“陛下正值壮年，锐意更新中兴大明，而且已然开始亲政！”</p>
“李学士若是不想满门抄斩，那就尽早请辞致仕吧，急流勇退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说李学士都不明白吗？”</p>
李东阳闻言一怔，随即又咳嗽不断。</p>
陈宽也不在意他这些小伎俩，依旧自顾自地开口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