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五月前后,此时正值平舆君熊琥刚刚战死平舆县,而在魏国的王都雒阳,魏王赵润亦收到了一个噩耗,即内朝大臣、前礼部尚书杜宥病重难治,将不久于人事。
此事发生于四月二十七日,就当魏王赵润正在考验太子赵卫的治国才能时,杜宥的长子、礼部郎官杜览向内侍监禀报,言老父亲体弱近几日体弱气虚,或将不久于人事。
大太监高和得知此事后不敢怠慢,立刻禀报魏王赵润。
在从高和口中听到噩耗后,魏王赵润立刻携年已十五六岁的太子赵卫,前往杜宥的府上,见这位老臣子最后一面。
杜宥有两个儿子,长子杜览,在礼部担任郎官,次子杜彰,在翰林署担任编修,皆是德才兼备的人才。
可能是猜到魏王赵润会立刻赶来,兄长杜览伺候于老父亲床榻前,而其弟杜彰,则在府门外恭候圣驾。
不多时,便有一队虎贲禁卫封锁了街道,杜彰立刻抖擞精神。
果不其然,仅片刻之后,就见魏王赵润与太子赵卫各骑乘一匹骏马,在一队虎贲禁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杜府门前。
不等赵润翻身下马,杜彰立刻迎上前去,拱手拜道:“臣杜彰,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卿不必多礼。”
赵润翻身下马,挥挥手示意杜彰不必拘束礼节,旋即立刻问道:“老爱卿的情况如何?”
一听问及老父亲的病况,杜彰脸上便布满了忧容,苦涩说道:“前段时间还好,可近段时间,家父总说胸闷,每日用饭也越来越少,而近三日,家父无论吃什么都说没胃口,纵使是家兄亲手为家父熬了些肉粥,家父也只浅尝几口便……唉,或真是时限将至。”
赵润皱了皱眉,迈步便往府内走。
杜府对于他可不陌生,哪怕不谈过目不忘的才能,自杜宥抱病以来他已来探望过无数次,早已轻车熟路,根本无需杜彰来带路。
整座杜府,由主宅与东西两侧的两座别府构成,主宅乃是杜宥的府邸,是王都雒阳建成后,由朝廷代魏王赵润赐予杜氏一门的。
其实当时朝廷也赏赐了杜览、杜彰两兄弟各自一座府邸,但两个儿子不愿离开老父,毕竟杜宥的正室已故,只有妾室杜张氏照顾夫婿。
因此,兄弟二人后来分别住在杜府的东院与西院,而值得一提的是,虽然住在老父亲的府邸,但兄弟二人皆认为他们二人没有资格从正门出入,遂各自在两座别院修了一座小门,一座挂上「礼部郎官杜府」字样的牌匾,而另一座则挂上「翰林学士杜府」的牌匾,每日兄长从东小门出入,弟弟从西小门出入,唯独杜宥自己才走主宅的正门。
用杜氏父子的话说,这叫礼数不可僭越。
当时赵润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称“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固执迂腐、儿子亦固执迂腐。
这‘杜氏一府三门户’的故事,在这条街乃至在整个雒阳都颇为有名。
来到主宅的北屋内,赵润领着太子赵卫往杜宥的寝居而去,不久便来到了寝居,瞧见礼部郎官杜览正跪坐在父亲的卧榻前,神色忧虑地看着床榻上好似昏睡不醒的父亲。
“陛下。”
可能是看到了赵润,杜览立刻起身,拱手施礼。
“嘘。”
赵润将一根手指竖在唇上,做了几声噤声的动作,旋即他轻轻走上前,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老者。
当年初见杜宥时,赵润才一十四岁,那时的杜宥,纵使已年近四旬,亦显得英气勃发,着实是一位谦谦有礼的美男子,然而了解杜宥的人才知道,这位杜大人虽然是礼部尚书,但性格刚烈却胜过当时的兵部尚书李,是一位「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君子型人物,为人处世讲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因此,这位大人有时对平民亦谦逊有礼,但有时,哪怕是外国的尊使,都被他怼地无地自容。
想当年嚣张跋扈的固陵君熊吾出使魏国时,曾讥讽魏国宫廷的酒水“味如马尿”,当时担任礼部尚书的杜宥立刻接口暗讽「或是君侯口中残留余味所致」,气得固陵君熊吾满脸涨红。
由此可见,这位杜大人绝非是一般的老好人,若骂起人来也端得毒辣。
然而今日所见到的杜宥,却再没有当初的风采,甚至于,当赵润看到床榻上这位面如枯槁的老人时,简直难以想象竟然是那位杜宥杜尚书。
『唉……』
坐在床榻的边沿,赵润暗自叹了口气。
虽然杜宥的病情主要还是年老体衰所致,但赵润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谁让他为了偷懒而组建了内朝,将本该由他签批的政务通通丢给了内朝呢。
内朝其余大臣倒是还好,然而杜宥确实内朝首辅,实际上行使着丞相的职务,长年累月这样下来,不累垮才觉得奇怪。
每每想到此事,赵润就对杜宥乃至内朝诸大臣甚是愧疚,这也是杜宥抱病之后,他隔三差五便或亲自登门、或派人探望的原因,也是赵润时常提醒内朝诸大臣保重身体的原因。
可能是见他魏国的君主在床榻边沿坐了半响,而床榻上的老父亲却依旧昏睡未觉,杜宥的长子杜览上前轻声唤道:“父亲,陛下来了。”
赵润阻止不及。
也不晓得是否是杜宥在昏睡过程中听到了「陛下」两字,只见他眼皮微动,居然还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起初他的眼眸显得颇为浑浊没有光彩,直到直视了赵润片刻后,他眼眸中这才逐渐汇聚神采。
“陛……下?”
在赵润吃惊的目光中,杜宥竟挣扎着欲起身,惊地赵润连忙不轻不重地按着这位老大人的胸口,同时口中说道:“老爱卿且躺着罢。”
不过最终,杜宥还是在两个儿子的帮助下,强撑着坐了起来,靠着床榻的靠背躺坐在卧榻上。
旋即,他喝问两个儿子道:“竖子,是谁叫你二人叨扰陛下的?”
这一番话,吓得他两个儿子连忙跪倒在卧榻前,多亏了赵润在旁求情,杜宥这才板着脸将两个儿子赶出了寝居。
眼瞅着两个儿子离开之后,杜宥又低声骂了一句「竖子」,这才讪然地对赵润说道:“让陛下见笑了。”
赵润笑着摆了摆手,虽说方才杜览、杜彰这两个也已年过四旬的臣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其父面前,诚惶诚恐,那场面确实让人挺有意思,但这反而是孝道的体现,赵润又岂能笑话。
“陛下,老臣远离国事多日,却不知我大魏现况如何?”
杜宥的第一句话,问的还是他魏国的现状。
“爱卿指的是兵事吧?”赵润问道。
杜宥点了点头,毕竟国内的事物,他两个儿子时不时地会告诉他,他府上的下人也会告诉他,但是魏国对外战争的境况,却并非他两个儿子可以及时得知,毕竟杜览、杜彰二人又不在天策府任职。
“爱卿想必已得知我大魏已对楚国开战吧?”
赵润说了一句,见杜宥点点头,遂接着说道:“总的来说,捷报不断,楚国虽然这两年用那愚蠢的练兵之策训练出了几十万军队,但其根基不稳,齐国一亡,楚国也就时日无多了……更何况,出征的军队中良将如云,沈彧、乐弈、田耽、司马尚、许历、桓虎等等,其实皆可独当一面,反观楚国,自项末战死雍丘之后,其国中就没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帅才了,景云、项培一流,比较景舍、项末,差得远了。”
杜宥欣喜地点了点头,原本蜡黄的脸上,居然逐渐浮现几分红晕,这让赵润暗叫不好。
“那……秦国那边呢?”杜宥又问道。
赵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对这位老臣透露实情:“秦国那边,其攻略重心目前主要还是放在蜀国身上,不过,秦国看样子也准备对我大魏用兵了,两个月前,秦国的武信侯公孙起屯兵「华阴」、「高陵」,怕是欲响应楚国,为楚国减轻几分压力……不过朕已命司马安、魏忌、廉驳以及桓王,时刻警惕秦国的动向,就算秦国有何动静,我大魏亦可立刻得知。”
顿了顿,赵润见杜宥脸上仍有担忧之色,便又宽慰道:“我大魏如今完全有能力两面作战,同时与楚、秦两国交战,并且在朕看来,楚国垂死挣扎,或不能支撑许久,可能今年年末之前,我大魏的军队便可占据大江以北的所有楚地。待明年跨江复攻楚国,或就能将其覆灭,介时调得胜之师复攻秦国,则秦国必定不能阻挡我国军队的胜势。”
听着赵润的这番话,杜宥连连点头,一脸向往地说道:“吞并诸国、一统中原……曾经遥不可及、甚至于连想都不敢去想的宏图霸业,我大魏竟然当真……当真……”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哽咽起来,隐约能听到「历代先王」、「列祖列宗」之类的词汇。
见此,赵润连忙出言安抚,毕竟上了年纪的老人,最忌讳情绪波动过大,更何况是像杜宥这般病入膏肓的老人。
大约过了半盏茶工夫,才见杜宥深吸了几口气,渐渐平复他激动的心情。
旋即,就听到他既向往、又惋惜地说道:“我大魏的盛世霸业,老臣怕是看不到了……”
一听这话,赵润心中一惊,连忙说道:“老爱卿说得哪里话……”
杜宥摆了摆手,带着几分苦涩与遗憾,笑着说道:“老臣这把老骨头,倒是想熬下去,但这回是真的不成了……虽然无缘看到我大魏最强盛的时刻,但老臣已经心满意足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礼部那边,朱瑾乃是可靠之人,至于内朝,介子大人也早已可独当一面,老臣是当真没有什么牵挂了……”
“……”赵润欲言又止。
虽然他想说几句劝说的话,可杜宥亦是聪慧之人,他岂会不知他自己的身体状况?
此时再说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