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十六年,二月。

和暖的风懒洋洋地从南边吹过来,像女子温柔的手,轻轻抚慰着京城中的大街小巷。

满城的柳枝似乎都爬上了一层淡淡的鹅黄,可正要细看的时候,那绿意却又顽皮地缩回枝了条当中,让人一时看不清楚。

但春天,已经实实在在地敲开了京城的大门。

这天与往常一样,刚过寅时三刻,城内的钟鼓楼上便当当地荡出了威严浩荡的响声。

吱嘎嘎嘎嘎……

数丈高的朱红城门,在两名士兵的推动之下,同时缓缓向着两侧洞开。

天色尚未大亮,右边的那名士兵偷偷打了个哈欠,却被上司忽然从背后敲了一记:“警醒着点,这几日有大人物要来,莫丢了咱们龙武军的面子!”

“是是!”士兵赶紧晃了晃脑袋,努力地挺直了脊背,绷起来的脸上挂起了禁军的骄矜,“要进城的,过来排队,检查!”

背着大大行囊的瘦弱少年皱着眉,把手背到身后的包裹底下,努力地向上掂了掂,紧紧地跟在了队伍里。

“路引?”看着少年编起的几束颇具南域风情的小辫子,守门士兵特意多打量了他两眼,伸手到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连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过多次的路引来:“在这里。”

“林靖遥,南康道人士,来京城是为了……”天色尚未亮起,士兵眯着眼,借着身旁的火把,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托普善学堂的福,京城里这些年能识字的人多了不少,就连那些为人织补衣物的老太太,说不得也能歪歪扭扭地在衣服的边角处按着主顾的吩咐,绣出些张王李赵的记号来。

城门口的士兵,虽然不通经义,但都要能识出大部分常用字,才能来上岗的。

少年看着士兵读得费力,嘴唇轻轻翕动:“是为了科举。”

三月院试在即,自打过年之后,来京城的举人们就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士兵看了看少年重新拿出的举人腰牌,脸上的笑容立刻堆得高高的,将那路引折得整整齐齐地捧在手心里,恭谨地用双手递还回去:“祝公子科举高中,您这边请!”

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几分,科举高中几个字落入后面排队的人耳中,自然引起了一番骚动。

“这么年轻,就能来参加院试了?”

“长得也不错,要不是我家闺女已经定了亲,我也定然要过去聊上两句的。”

“老张,你可得了吧!就你这副尊容,还想高攀人家?”

听着耳边的纷纷议论,少年的眼眸微垂,仿佛没有听见那些人的话,只是再次掂了掂肩上的包裹,迈开步子从黑漆漆的城门洞中穿了过去。

前脚刚一踏出城门洞,少年的注意力便不由分说地被种种红尘喧嚣之声吸引了过去。

城门内的大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摊子。

离城门口最近的摊子,倒还都没摆齐。

方才站在队伍最前面的老汉已经把肩上的担子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从担子里摸出块干干净净的油布刚刚铺展开,还沾染着鲜灵灵水珠的蔬菜便被放到了油布上。

少年盯着面前的蔬菜,忽然有些怔愣地迈不开步子。

此时天气刚刚回暖,京城又不像南康道那样四季如春。按娘亲的说法,京城的普通百姓这会儿应该只有些萝卜白菜吃才对的。

老汉正忙碌着,忽然察觉身后有人,连忙笑着回转了身子:“客官要买些……”

可这少年明显不像是主顾的样子,老汉犹豫了一下,弯腰从旁边捡了样东西,笑着递了过去:“后生,这是老汉自家种的胡瓜,水灵得很,送你解解渴便是。”

少年下意识地将那胡瓜送到嘴边,咔嚓一声咬断。还不待细嚼,清香味就已经顺着舌头沁染到了鼻腔里,让他整个人都不觉轻松了起来。

好些天没吃过蔬果了,少年无意识地加快了咀嚼的速度,没几口就把那根胡瓜吃得干干净净。要不是老汉拦着,怕是连那带着苦味的瓜尾巴都要被他送进了肚子里。

而就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旁边的摊子已然变得更热闹了。

油饼在锅里吱吱作响,麦香混着油香,直往每个过路人的鼻子里钻。

可那饼香偏生盖不住旁边馄饨摊的汤鲜。

熬煮了一夜的鸡架子汤撇得清清的,元宝般的馄饨在里面打几个滚,旁边的浮云般的紫菜就绕将了上来。

虾皮不甘寂寞,把鲜味悉数释放在那锅热汤中。

而那磨得细细的胡椒,又为这汤底添上了一抹辛香。

少年的肚子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第一次来京城吧?”老汉笑着指了指那边的摊子,“你便去那边买张王婶的油饼,再到刘老头的摊子上来碗馄饨。”

“多加些辣子,发发汗,保你这一上午过得美美的!”

少年点点头,眼底不觉带上了一抹期待:“多谢老丈!”

等到少年从馄饨碗里抬起头来,一抹额头上细密的汗水,天边那抹红意方才渐渐消退下去。

日头拨开那层艳红,从东方一跃而出。

逆着阳光照耀的方向,少年目光从各式各样的摊子游移而上,一直望向路的尽头。

那巍峨的宫殿正在朝阳中渐渐苏醒过来。

少年的眸中闪过一丝阴翳。

摸出几个铜板拍到桌上,少年正准备离开,忽然被馄饨摊的刘老头笑眯眯地叫住了:“后生,据说今日北蛮使者要从昭远门进城。你要是有空,不妨去看看。咱们这林国啊,可越来越好喽!”

北蛮使者。

少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知道了。”

此时的北蛮使者,正骑在神骏的高头大马上,向着昭远门的方向徐徐而进。

使者的年纪并不大,仿佛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宇间满是肆意飞扬的英武气。只不过他头顶的三根鹰羽,倒是让他的肆意张扬有了出处与底气。

那是只有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才能插在头顶上的勋章。

只不过此时淡淡的晨光打在他的脸上,将那黝黑的面庞镀起一重金边,倒是将他的豪放不羁强行压得柔和了三分。

“林国镇西大将军冷怀泽,奉命在此迎接北蛮使者。”

两支队伍缓缓停下脚步,一身甲胄的中年人骑在同样神骏的黑马上,率先迎了出来。

本想着要给中原人一个下马威的北蛮少年,忽然不自觉地挺起了脊背,眯起眼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冷怀泽,现任安西军统帅。

在他的镇守之下,北蛮已经十余年不得入中原一步。

与无数北蛮少年一样,冷怀泽在少年的心中,早已是一生之敌。

本以为自己会在战场上与他相见,可没想到这次,他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少年的喉头微动。

正要开口,父汗卓力格图的话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了出来:“此次入中原,不可随意惹事。”

“这次派你去,是去谈互市的。”

“不要因为一时的气愤,毁了现在的局面。”

“更要尊敬你的……对手。”

少年眼中的火花闪了闪,嘴角僵硬地翘了起来,右手抚在左胸淡淡道:“巴颜部,灰腾希勒,奉父汗之命前来中原。”

冷怀泽的面色不变,只是看向少年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柔和。

灰腾希勒,乃是北蛮神山山脉中的一座主峰。卓力格图给孩子取名的时候,对外自然是宣称希望他能在神山的庇佑下,担起北蛮的未来。

可熟知北蛮语的冷怀泽,却还是听出了另一重意思。

灰腾的意思,是寒冷。

这也是他第二次亲眼见到这孩子。

思绪一闪而过,冷怀泽点了点头,平淡地应答道:“使者请随我进城。”

浩荡的队伍朝着昭远门行来,穿过城门,又奔着皇城缓缓而去。

站在围观人群中的林靖遥看着远去的林国士兵,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紧紧地捏了起来。

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林靖遥从胸口处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个破得不能再破的明黄色镶金丝荷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来。

长兴坊,花儿胡同,左手第三间。

娘亲之前的嘱咐闪现在了他的眼前。

“靖遥,到了京城去这里,那里有娘留下的后手。”妇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苍老松弛的脸颊上,就连皱纹中都满是恨意,“替你父亲和你舅舅、舅公报仇。”

“再把这原本该属于你的林国,想办法夺回来!”

“冷家和于家,我要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胸中的思绪正翻涌着,林靖遥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几个女子的说话声,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纸条和荷包塞回到怀里,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走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