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流窜了整整三天三夜,躲过几股搜查的士兵,风行烈意外地发现,这片西秦之外的山林倒真是一处好地方,山间溪水提供了足够的水源,各类小兽繁多,数处悬崖陡壁,若不是旁边就是西秦大军倒人胃口,作为隐居之所实乃上上之选。
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在权力巅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这么久,要说一点儿疲倦也没有那不现实,任何人都会向往着世外桃源的生活,风行烈也不例外。凝神盯住眼前的一方不大的瀑布水潭和周围的一片茂密的桃花林,美景如斯,淡淡幻想着能够同他一起放下世俗的争斗,放下世间万事悄然隐居,看遍花开花落,看尽日升日落……
然而这样的感慨根本不切实际,风行烈嘲讽又轻松地一笑,扯下一身满是灰尘的衣衫,“噗通”一声跳入水里,清凉之意顷刻没至头顶,脑中的幻想便已散尽。她现在终是放不下的,世外桃源的生活或许美好,却绝不适合此时的她。
不是看不淡,看不透,只是世上始终不可能没有争端,即使在人眼看不到的地方,即使他们能够躲起来装作瞧不见,心中却依旧明了,仍会牵挂。
靠着凸起的一块巨石,如瀑般的乌发蜿蜿蜒蜒散了一片,正午的骄阳越发绚烂明丽,照在她身上,使得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为晶莹剔透满富异样的惑人光泽,她眯着眼,闲散地放松着,眸中一缕无奈的叹息掠过,那人说的没错,那些狰狞的伤势,一点儿痕迹也瞧不出了,此时的她,真有几分山间精灵的味道。
原本是难得宁静安逸的时光,却在一股凝重的血腥味之下腾地变地怪异了起来。
水潭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一个滚倒在地上的血人。
他的左臂上有着一大块极为恶心的烧伤,右肩左腿尚且插着半支入肉箭矢,浑身的伤口多不胜数,青衣早就变成了令人心惊的深红之色,失血过多造成的晕眩足以让他无力行动,然而他竟还能慢慢蠕动着濒临崩溃的躯体,伸着满是鲜血的手,爬向这个水潭。
他的视线早已经模糊不清,只能在空气中闻到水的味道,求生是一种本能。
风行烈眯着眼转了头,触及那一身千年寒冰的气势,阳光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一双惊人至极的红眸跃入眼中,风行烈猛然锁紧了眉,目中流露出数不清的讶异和恍然,是他!那个夜闯西秦皇宫的青衣人!然而那张脸竟然是……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心神不断转动,缓缓淌着水走了过去,慢得不易让人察觉。
青衣人爬到潭边,艰难地用手蘸了一把水,狠狠擦了擦额头和脸颊,让自己清醒少许,突地停下了动作,骇然抬起脸来。
水潭里,绝色倾城的女人,带着戏谑的目光打量他,只裹了一小块布,大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没有半点羞愧畏惧,眸光的最深处,闪着他最为熟悉的冷淡杀意,是她!然而看着她冰肌玉骨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样子,数年冰封的心,竟然有了一丝缓慢的蠢动,这奇怪的感觉究竟是……
风行烈淡淡地看着这个站在生命线上垂死挣扎的生灵,那一双赤红色的眼睛妖媚得可怕,邪魅俊逸的脸上流露着最深的冷漠麻木和惊异,见到她透露出的淡漠杀意,那双眸子中的神采终于渐渐渐渐地黯淡下去,绝望中却隐隐透着最深邃的不甘,沉痛和希冀。
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还会生出希望?竟然还是不肯放弃一丝生存的愿望!
“喂,要帮忙么?”她嫣然一笑,轻松慵懒,肃杀疑忌悄无声息地溜走。她向来不喜欢节外生枝,但在那一瞬之间,她仿佛从他眼中看见了也曾苦苦挣扎的自己。
“你……”好像是不敢相信风行烈的态度,已经做好死亡准备的青衣人蓦地抬起了眼睛,仿佛要从她脸上瞧出什么来,可令他失望的是,任他如何观察,风行烈的面庞上除了那懒散得要命的悠闲就真的没有了其它表情。
“你,你不怕我?”怪异到了极点的语声,惹得风行烈眉毛一挑。
“我干什么要怕你?我还在奇怪你怎么不怕我?”
这这这……这是什么要命的自大口吻!青衣人只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憋死过去,也不知道是伤势发作还是被气的。
“你算是个什么人!我会怕你?”他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气来,愤恨地咬牙切齿。从来都是别人怕他,他何曾怕过别人?
“是啊,你当然应该怕我,谁告诉你我是人了。”风行烈看着他麻木的眼睛突然升起的几缕生气,不禁生出了戏弄的心思,嘿嘿冷笑:“我可是恶魔,我的大阁主,连你也查不到我的来历,除了这个解释,你认为还有什么?”
“恶魔?”青衣阁主嗤之以鼻,妖邪的冷笑之中充满了愤世嫉俗的隐痛:“如果你是恶魔,那我是什么?你难道没有看到我的眼睛吗?你告诉我,生了一双妖孽之眼的我又是什么?”
风行烈白了他一眼,很是疑惑:“你没有伤到脑子啊,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笑话,你自己都不记得难道我还能知道你是哪个不成?”
“咳咳咳……”青衣阁主又是一口气走岔,只觉得自己再和这个女人说下去,就真的离死不远了,她分明就知道他的意思,却避而不谈还要找出这么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来气他!
“其实……”见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风行烈终于良心发现,为了免得他当场咳死,她扬起一个灿烂而阳光的微笑,平静的凝视着他赤红色的眼眸,瞳孔之中光华流转,发自内心地称赞了一句:“其实你的眼睛很漂亮。”
那红眸之中的淡漠冷硬终于被彻底打碎了,青衣阁主近乎呆滞地看着她,怪异而惊诧地吼道:“漂亮?你说它漂亮?”浓浓的哀伤似乎要从那双眼睛里溢出来,席卷这个阳光中的世界,然而过分的惊讶却让他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行动的能力。
“不是么?红色代表了热情,这样美好的事物你竟然说是妖孽之眼,啧啧,你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妖孽之眼?只不过是基因突变带来的异常,就被说成是妖孽,万恶的封建迷信!
青衣阁主简直想要放弃涵养张嘴骂人了,去你的美好事物,你的脑袋才有问题,然而除了气愤,心底深处隐隐泛起的酸涩澎湃之意,竟然让他怎么也骂不出口来。
他以为,他已经习惯了被人看做恶魔,习惯了被人看成妖孽,习惯了被人排除,习惯了被人嘲笑,习惯了人人喊杀个个喊打,习惯了所有的人在无时无刻都暗算着他,想着要他性命,习惯了孤独之中仍要装作坚强独自添伤。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地在渴望的吗?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在希冀的吗?当终于有一个人能够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没有嘲讽没有讥笑没有怜悯没有惧怕,他应该已经麻木冰封的内心,竟然会起伏得如此强烈!
是上天看到了我的痛苦,赐给我的阳光么?经历了那么多的灾难,他竟然还会产生这样天真的想法。
“我没有骗你,我叫柳无歌,江湖中那个取人性命无数,双手染满鲜血,黑白两道无不惧怕,江湖门派听闻我名无不闻风丧胆的恶魔,柳无歌。”他终于轻轻地说道,悦耳的语声里却已经多了几分期盼,又有几分惶恐。
天衣阁的天下第一杀手?怪不得,风行烈眉毛耸了耸。
那双至美的妖媚红眸,诉说了太多的苦闷,太多的忧伤,太多的痛苦,他等待着她一个回答,明知道这个回答或许会立刻将他打入地狱,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地扔出了最后的微薄筹码,扔出了自己仅剩的一点真心。点点闪烁的星芒,迷茫而幽深,心如死灰的绝然始终缠绕着他,他在怕啊,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怕,这个世界究竟伤他伤到了何等地步?
或许她应当在这里一掌击毙了他,便会省下许多许多的麻烦,这个人也可以就这么痛苦一生的死去了。人都是要死的,这么死或许还可以让他少受点活罪,不是么?然而这简单干脆的一掌,风行烈到底没有劈得下去。
这个人的处境和那时候的她,何其相似!同样在挣扎,同样在恐惧,同样希望着那一点点信任和温暖,没有人能够习惯痛苦,只是勉强自己的时候无法不去习惯罢了。只有伤过痛过才能了解其中感受,这个人更的内心,比她还要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