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虽半敞着花窗,但依旧留有汤药的涩苦气息。
容锦近来嗅不惯安神香,她虽没提,但沈裕还是看出来了,便不准侍从再用。
日光映在床帐上,隐隐可见榻上的躺着的人影,极瘦,纸片似的。锦被半搭在他身上,
微风拂起纱帐,露出修长瘦削的手。
沈裕的睡眠向来很浅,稍有些动静便能觉察到,可如今,兴许是病中感知迟钝了太多,她回来许久,依旧毫无所觉。
容锦也没出声,伏在榻旁静静看着。
红茵端着新沏的茶水,隔着珠帘瞥见这情形,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容锦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但她先前明明是随意坐在脚踏上的,再睁眼时,已经躺在了床榻上,稍一动弹,脖颈处立时有酸疼传来。
“疼了?”沈裕的手搭在她颈上,轻轻揉捏着,“既回来了,不叫醒我也就算了,怎么就那么睡过去?”
若非他醒来见着,中途将人抱到榻上,此时她怕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的。
容锦有些心虚,解释道:“我原没想睡的……”
只是春光太好,又太安静,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沈裕轻笑了声:“去见过谢掌柜了?先前不是说,要陪着她在京城四处转转吗?”
“她说是要在京中留好些时日,不急。”容锦攥着他的衣襟,小声道,“更何况,我想你了。”
话音刚落,又不由自主地咳了两声。
沈裕皱眉,摸了摸她的额头:“是染了风寒吗?”
温度一切正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容锦不以为然:“应当不是,多喝些水润润喉兴许就好了。”
见沈裕依旧皱着眉,这才又道:“晚些时候荀大夫再来,我请他帮着看看就是,你就不要担忧了。”
沈裕无奈笑着:“好。”
容锦从他怀中出来,理了理睡散的长发,随意绾了起,提议道:“今日阳光不错,我陪你出去看看吧。”
沈裕又道:“好。”
他的身体时好时坏,最严重时高烧不退,神智都模糊了。好的时候,倒是能出门转转,只是也走不了太久的路。
过去那几年,他一度以为自己能恢复如初,兴许还能将生疏的武艺再次捡起来。
但如今再看,终究还是妄念。
犹如粉饰的太平,又仿佛提前透支了他本就脆弱的身体。
沈裕对自己的身体有数,昔日在漠北时,再怎么凶险,他都能挣扎着从生死一线间爬出来。
这回却隐隐觉着不好。
生老病死从来非人力所能及,他本该死在梵天原的,从阎王手中夺了这么些年,亲手报了仇,说起来也该知足了。
可偏偏遇到了容锦。
令他放不下,也不甘心。
容锦才倒了盏药茶,一回头撞上沈裕的视线,怔了下:“怎么这样看我?”
“只是想起些旧事。”沈裕垂了眼睫,若无其事地笑着,“你今日见着谢掌柜,可有什么趣事?”
容锦在亭中坐了,托着腮,同他漫无目的地闲聊。
在提及筠竹时,眼中添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说起来,筠竹当年在芙蕖镇出生,我还曾去过
她的满月宴呢。那时便觉着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娃,今日再见,果然生得玉雪可爱……()”
沈裕抚过杯盏的纹路,倒是也想起有那么一回事。
那时他也在芙蕖镇,只是还假托着时雨的名字,而在那之后没多久,便被容锦给识破了。
&a;ldquo;你既这样喜欢,改日不如请谢掌柜与她来家中小住,陪你解闷。?[()]?『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沈裕拢了拢衣襟,眸色一黯,“家中近来是冷清了些。”
容锦其实是喜欢孩子的,而他早在许久之前,就曾有过这样的心思,想要容锦为自己生个孩子。
一个有着他二人血脉的孩子。
无论是像他自己还是像容锦,都很好。
那时并没能成,容锦并不情愿,直到成亲之后,他才又试着提过。
容锦在他期待与不安的目光中笑盈盈地点了头,自那以后,便没再用过什么避|孕的手段。
可直到如今也没能成。
前两年沈裕并没放在心上,想着顺其自然,近年却是暗暗有些着急,疑心是自己身体亏损严重,还曾私下问过荀朔。
然荀朔于这一道并不精通,无言以对良久,只说兴许有这种可能,又道他若实在需要,可以另请高明问问。
但沈裕的身体状况实在太过复杂,寻常大夫又哪里说得清楚?
此事便只能搁置下来。
“还是算了,小孩子还是更喜欢到处玩,怕她未必自在呢。”
容锦吹开萦在眼前的热汽,饮了口茶,原本挥之不去的恶心感终于消散许多,回头问翠微:“邀月楼近来是换了主厨吗?”
她先前喜欢邀月楼的菜色,可这回去,竟被那气味给搅得不舒服。
“倒是没听人提过,”翠微自己也拿不准,只道,“我这就遣人去问问。”
沈裕倚着亭柱,眉尖稍抬:“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容锦又喝了口茶,正欲解释,却见沈裕偏过头咳了起来。
沈裕这咳嗽,并非寻常的风寒脑热引起,虽竭力克制,却还是撕心裂肺一般,手中的茶水也溅出不少。
见容锦上前,又若无其事地盖了衣袖。
容锦咬着唇,牵了他那只刻意藏起的手,只见雪青色的衣袖上还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触目惊心。
两相沉默。
还是沈裕嘴角微动,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不妨事的。”
“是,”容锦添了茶水给他漱口,也笑道,“颜姐姐会有法子的,等商陆回来就好了。”
颜青漪北上,本就是为了追本溯源,她那样厉害一个人,总能找到办法的。
至于剩下一种可能。
容锦未曾想过,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说服自己。
犹如溺水之人死死地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日家中有事,荀朔多耽搁了些时辰,晚间才来。
容锦将换下来的衣裳给他看了,低声道:“今日傍晚,又咳了血。”
()荀朔对着灯火细细打量血迹,神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青漪那边有消息吗?”
容锦摇了摇头。
“那游川那边,所谓的‘巫血’呢?”
当年贵妃死后,与她有过往来的一干人等悉数下狱,沈裕令人严加审问,最后人死得七七八八,却始终未有传闻之中巫血的下落。
一度令人怀疑这不过是贵妃报复的手段。
给了他一线生机,掘地三尺,却又遍寻不着。
渐渐的,沈裕自己对此都不报什么希望,只是让游川多加留意便算了。
容锦在沈裕面前从不露悲色,按了按眼尾,若无其事地笑着引他入内室看诊。
沈裕手腕搭在脉枕上,无力地垂着,却还要催促她:“别在这里耗着了,快用饭去。”
容锦只道:“不急。”
外边的饭菜已经摆了小半个时辰,她明明今日都没吃多少东西,却还是没胃口。
沈裕正要再催,荀朔有意无意地咳了声,提醒自己还在,虽知道他们夫妻之间关系好,但也不能这么旁若无人。
沈裕这才看他:“如何?”
“还成吧,”荀朔捻着指尖,勉强开了个玩笑,“你这样命硬的人,牛头马面都得绕着走,总会好起来的。”
“已经病到累你胡言乱语了吗?”沈裕自嘲了句,瞥见容锦担忧的神色,又改口道,“那我能出门吗?”
荀朔正斟酌着改如何调整药方,闻言一愣:“有什么要紧事?”
“风和日丽,想去曲江池那边看看罢了。”
荀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若无紧要事宜,还是在家中修养为妥。”
沈裕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虽说出门逛逛兴许没什么大碍,但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就难以收拾了。
沈裕似是惋惜:“那怕是要辜负好春光了……”
“春光年年如是,”容锦打断了他,柔声道,“明年再看也是一样的。”
荀朔附和了句,总觉着这微妙的气氛不宜掺和下去,起身道:“今日时辰不早,还是早些歇息吧,明日我再来施针。”
沈裕却叫住了他,向容锦道:“既不舒服,便一并看看吧。”
荀朔只得又坐了回去,因想着不是什么紧要的病症,也没再取脉枕,三指搭在容锦腕上为她诊脉。
容锦自觉没什么大碍,并没当回事,倒是沈裕又补充道:“她近来食欲不振,总是没什么胃口,整日下来也未必能用多少,还有些咳……”
荀朔另一只手抬了抬,示意他不必多言。
片刻后终于确准,脸上的笑意霎时真切不少,连声音都高了些,连连道:“恭喜了。”
容锦不明所以,不解地看向沈裕,沈裕错愕之后,却忽而反应过来,心跳如擂鼓:“你是说……”
“夫人是有些风寒之症,但她也有了喜脉,应当已经快足两个月了。”荀朔点了点头,又笑道,“得偿所愿,恭喜。”
他也知道这种情形,自己更不易多留,随即领着药箱离开了。
容锦呆呆地站在原地,与沈裕面面相觑,直到见着他要起身,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按了回去。
沈裕顺势将容锦抱在怀中,搭在她腰上的手甚至都在微微颤抖:“锦锦,我们有孩子了?”
见他这般,容锦倒是先一步平静下来,戏谑道:“以荀大夫的医术,这种事情总不会错。”
沈裕抬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
平整如初,与以往并没有任何区别,叫人难以想象,这其中不知何时起,已经安安静静地躺了个小娃娃。
是他不知心心念念了多久的,他与容锦的血脉。
却偏偏在这种时候不期而至。
沈裕曾数次想过,他与容锦的孩子会是何模样,又该如何教养。
有他和容锦在,无论将来孩子想念书、习武,又或是学刺绣、经商,都不是什么难事。
他会做一个很好的父亲。
可眼下,剧烈的欣喜过后,又像是一脚踩空,忽而手足无措起来。
原本的计划盘打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亲眼看着孩子出世。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容锦忽而攥了他手,握得极用力。
说不清究竟是安慰对方,还是在寻求安慰。
一直以来,两人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本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却几乎击溃了他们努力构筑的防线。
“沈裕,”容锦郑重其事地叫着他的名字,“你从前为了报仇而活,那么难都一步步走过来了,如今,能不能为了我、为了孩子……”
她额头抵着沈裕的肩,几乎整个人都埋在他怀中,话说到一半,却又怎么都说不下去。
死死地咬着唇,才没显露出哭腔。
这种事情,哪里是他自己说了算的呢?
沈裕对容锦这习惯再熟悉不过,抚过她的唇,低声道:“我会陪着你们的,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