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死无全尸(1 / 2)

一碗茶的岁月 殷野望 3799 字 2023-10-09

这个竹林寨子看起来是个不容易找到的地方,周围的竹栅几乎与竹林浑然一体,显得很隐蔽,如果不仔细留意,很难发现。即使留意,也不容易看出来。而且它里边还有两三重竹墙,核心是个村寨,所处的地势较别的地方高一些。再往里走,竹楼越多。后边还有田,以及菜园子。竹园叟不无自豪地说:“我们这个地方不但很适合收留人隐藏,而且易守难攻。即使被攻袭,四处皆连着山林,也好撤退进深山躲藏。等敌人走了再出来重建家园。”

对此,信幸深以为然,连声称赞。有乐、正信也点头称是。黑眼圈之人在我耳后小声说:“让我攻它,就很容易破。只须一把火,里外烧得干净。烧山你见过吧”正信、信幸不约而同地伸手悄掐他,并且使眼色示意他“勿言”。

竹园叟殷勤地对我说:“到这儿就是到家了,夫人尽管放心在这里休养。寨子里都是自己人,别人不会发现,就算发现也攻不进来。”

信幸、正信也点头称然,都说:“对对,到家了。”黑眼圈之人在我耳后低声说:“我看却是要‘到头了’。试想,连我们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都能进到这里,敌人怎么会混不进来我看现下就已有敌人混进来了。”正信、信幸不约而同地伸手掐他,并且使眼色悄示“闭嘴”。

有乐不安的问道:“先前在外边听闻有个骑着猛鬼的山中恶虎又要来了,还锣声大作,却究竟是怎么回事”黑眼圈之人低声说道:“我听到的是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要来了,还会吃人只剩骨渣子。你若是给吓着了,要逃须得趁早!”有乐啧然道:“不论是‘骑着猛鬼的山中恶虎’还是‘骑着猛虎的山中恶鬼’,你不觉得都一样可怕吗”

“没事没事,没有鬼!”竹园叟摇着手笑谓,“那只是无知乡民一惊一咋,胡乱编出来吓唬人的。能吓到敌人最好,吓不到敌人也无所谓。咱们这里人多,都聚集在寨子里,还来了这么多高手,外边不论是鬼是虎都不敢欺进来。只是晚上最好不要随便上山,野兽还是有的,其中个别可能会吃人只剩骨渣子。不过那都是极罕见的了,大家放心吃住,这都是好鱼好菜,禽也都是肥禽来着!”

肴很丰盛,鱼很鲜也很肥,禽肉就更油腻了。这引起我的一些不适,毕竟我有了身孕。加上连日劳顿,难免略感不支。忠重大人战死之前不久,我才隐约感觉可能“有喜”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谁知伴之而来的是悲。夫死而得子,是幸还是不幸这会儿我没法告诉你。但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

竹园叟说次日才开大宴,远近许多乡亲都要来看我。“今儿只是洗洗尘,大家随便吃点,明天和后天更丰盛,人也更多。尤其夫人你更要多吃点,看你憔悴多了,须赶紧补身。这盆肥禽全归你!你看这些油多好”

我推说身体不适,先告退出来。他们让女眷们给我整理好了房间,我却毫无睡意。回想正信刚才悄悄跟随我出来,在廊外之言:“小姐,虽然此间主人真诚欢迎你留下来。不过三河的人迟早会找上门,忠世大人已丧了不少手下在左近,他们必会追寻线索、顺藤摸瓜。你留在这里其实不安全,咱们须随时准备离开。另外,信幸虽说奉父命要接你去加以照料,也不宜跟他们走。因为无论他们要带你去甲府或是信州之地,很快都将成为战地和沦陷之地。小姐不必再经历另一次劫难。”

我微微侧觑,反问:“那么,你说我还能去哪儿容身”正信迟疑道:“在下还在想。其实能去的地方已经不多,实在急难找到堪称周全的藏身之所。不过无论如何,须不能被毒林尼带你回东海去,大膳大夫过世后,如今那边已成为三河兵的囊中之物,并且也是‘清洲同盟’的势力范围,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

确实如他所言,天下已经就快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而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生下夫君的孩子,如果还能亲自抚养他长大,那自然更好。

席间听见男人们悄悄地谈论“清洲同盟”攻陷了小谷城的时候,有乐他哥连妹妹阿市跟她丈夫长政大人所生的年幼儿子也不放过,捉住后残忍地处死了那个孩子。攻下我们家的岩村城之后,信友大人夫妇惨遭有乐他哥哥的部下处以磔刑。许多遭受战火洗劫的地方,连小孩子也难以幸免。每当听到这些,总使我心悸。不能不暗生疑问:“我能保护忠重大人留下的骨肉吗我要怎样做,才不使孩子受人伤害”

这些心事使我睡不着,坐那儿也只有发呆,就一针一线地把手边那堆散乱的竹简重新贯串成卷,再找些东西将几册破书残页粘贴回去。然后连同一些食物,以及让人端来的鸡汤和鱼羹,一并送去那个生病发烧的少年榻边。

那少年仍是昏睡未醒,寨子里的医者在照料他,见我进来,就转身躬拜说:“好教夫人放心,这个少年伤处已包扎敷药,病情也可治愈。只须些时日将养,自会康复。”我问起那伙愣小子的伤势,医者说:“亦无大碍,让他们受些教训也好。幸亏只是竹片所伤,倘若持的是真刀剑,命都难保。”我点了点头,说:“也要及早给他们敷药和送羹汤去。”医者拜过就去照办,我想有他忙的。

我帮着喂那少年吃些羹汤,然后坐在榻边看廊下小童煎药。回想先前我嘱托正信:“这个少年毕竟得罪了竹寨中不少人,留他在此恐怕不能使我放心。你可否送他去一个安全之处养好伤病这里有些值钱首饰,你先拿着。”正信答道:“小姐所虑周详,若我是那少年,也会感激不尽。此寨中人虽是与他有过冲突,不过我观察他们其实对你衷心感恩,甚至可以说你在这一带深得百姓爱戴,许多人对你是死心塌地。神官夫人的随口一句吩咐,在他们看来就是如奉神旨。先前你让他们照顾那小子康复,我谅他们势必不敢有丝毫怠慢。”

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留在这儿连累他们。想起黑眼圈之人那些悄悄话,我暗感不安:“可别牵累这寨子被烧了。”

既已打定主意,趁那愣头少年在门廊外探头探脑,我就叫他过来:“竹助,你有事吗”

竹助趴在门前,摇头说:“木有事。小的只是想来告诉夫人,你们丢在河边的那些行李,我们已帮着那位赶驴大叔取来放去后院的房间里了。”

我点了点头,问:“你有没受伤”竹助爬在门前,摇头说:“木有。我躲得快,他没削到我。不过被别人踩到脚,好疼那倒是。”

我微微一笑,说:“没事就好。那位赶驴大叔呢你有没看见他们几个或者劳烦你大驾,帮我悄悄喊他们三个过来这里,好不好”

竹助去了又回来说:“木有看见他们在寨子里。然而先前,小的瞧见赶驴大叔悄悄尾随那个师太进了竹林,他的狗和鸟也跟了去。随后,就连那个黑眼圈大叔也偷偷跟踪进去了。接着又看见真田村那三个人也跟进去了,他们以为行踪很隐密,不过我眼尖,并且跟踪猎物从小就很有一套。”

我笑了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哪一条路去山上的神庙最快呢”竹助道:“这个我知道。夫人何时要去,小的带路。”我到门外小声告诉他:“现下就要去。”竹助不安道:“啊可是天黑了,外边不安全啊。老人们说山上有吃人东西出没,尤其不能上山。”我蹙眉问他:“你相信吗”竹助挠头道:“我没见过。不过邻村真的有人被吃噢!”我安慰他:“你不要上去,只须给我指路,到山下你就回去罢。”

竹助不安地跟着我,问道:“夫人要上山干什么啊天还没亮呢……”我说:“我要去山上庙里拜一拜,走着走着天就亮了。你不要惊动别人,包括你父亲。”

有乐躺在树下惬意地说:“饭后用些别人为我到河边挖来的湿泥敷脸,感觉真是太清爽了。如果是海底的泥,相信会更好。你要不要也来点儿”我摇头说:“还是先不了。”竹助在后边探头探脑,挠头道:“刚才走过都认不出来了。这就是传说的易容术吗”

有乐背着行囊跟着我,一路挥手驱打蚊蝇,郁闷道:“饭后做过脸,再跟你出来散个步也是满好的,可我们为什么要带上这么多东西,摸黑爬这么高的山呢”

我走在前边,提着灯觅着路说:“我要找个地方隐居去了,不过要先到庙里拜一拜。”

“隐居……”有乐也拿着一杆竹灯,晃悠悠地在后边说,“我也喜欢隐居。不过你打算到哪儿去隐居呢现下四处都不太平,除非去我家,我们一起研究泡茶多好,不过我又怕那谁谁谁谁发现了之后干掉你。”

我忍不住笑道:“跟你过也不是不行。我不怕被人干掉,但我还是不想让你们难做。更不想连累任何人。我只想静静地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过。”

有乐忙问:“那……我们怎么找你呢”我说:“都隐居去了,你还找我干什么啊”有乐懊恼道:“隐居就不能找你了吗不需要朋友来陪你聊天玩耍了吗”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不过我生下小孩,就有孩子陪我聊天和玩耍了。假如万一我没有办法抚养孩子长大,只好送给别人,或者送他去寺庙,总也好过被你哥找到后杀掉。对吧”

有乐郁闷道:“唉呀,听你这样说,我就很难受了。都怪我哥不好,也怪我没本事摆平这些破事。要是能帮到你多好!”我转过来安慰他:“不要这样说!你已经帮过我许多了。这一路幸好有你陪着走过来,不然真不知道怎样糟法。”

有乐闷走一会,忍不住啧然道:“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去,不如就去我家当我的侧室吧我哥应该不好意思真来家里干掉他弟弟的小老婆……”我听了不禁失笑道:“还说是朋友,你好意思让我去当你小老婆”

有乐一想也觉好笑,说道:“你也只能当小老婆了。真的,不是我取笑你。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不会再有机会去当别人的正室了。不管跟谁过,你都是只能当小老婆。而且要真能当侧室都算不错了,因为没有人敢再收你。毕竟那是我哥哥发出来的猎杀令,要猎杀尽你们大膳大夫家的人。没人敢违逆他的,即便我是他弟弟,就算果真有胆纳你为妾还带回家,要保住你也估计很难!他那边明的不行还会搞暗杀,比如下毒就很拿手。据说谦信大人就是被我哥派人毒死的……况且你早知道我从小就定了亲事,正室是别人。其实我对女人不是很感兴趣,娶妻生子那是迫不得已的门面工夫。只因我们是朋友,我才认真考虑是否要冒巨大危险,勇敢地收你为侧室。”

我这一辈子只当过我夫君忠重大人的正室,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不会再有这样的好命了,我早就知道,但听了有乐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还是很恼火,扭头自走,低哼道:“我才不要当你侧室呢。”有乐似感颜面受损,连忙追问:“那……假如要是正室呢”

在当时而言,其实能去他那样的家庭当上正室还是很光彩的,面子给到十足,可是不现实。毕竟没有一点实现的希望,再说就算是真的过了门,之后风险也很大。我知道有乐的性格,压根就不想拖累他,虽说有乐好相处,但不论正室还是侧室,他就算了。我不想考虑他。其实我也没人要了,因为没人敢要。

于是,我说:“不管怎样,我们都是好朋友。别的就算了吧!”

为什么我这样快就考虑跟谁过活的事情因为我要生孩子了,没办法不先做设想。生活本来就很艰难,我一个孤身女人怎么养大这个孩子,而且还是在乱世中,更还面临着有乐他哥疯狂的猎杀令。他哥是要杀光我们家的人,而我怀着的正是他哥的仇敌大膳大夫信玄公最小的弟弟忠重的骨肉。后来我还知道,大膳大夫另外的弟弟比如“逍遥轩”信廉这样的人,就是一捉住立刻被斩杀的。许多我们家的人,即便只是沾亲带故,下场也都不妙。

“当下我有一种感觉很不妙,”有乐闷闷不乐地走了一会儿,似又心神不宁起来,脑袋东张西望,不时转头往身后瞅来瞅去,咕哝道,“就是那种漆黑中总似被什么东西跟着的感觉……”

“会不会是竹助”我听了就往后张望,很难相信爬了这么高的山。无边夜雾中竹涛如海,掩没了来时那片有亮光的地方,从这里望下去,看不清寨子了。

“竹园叟的小儿子吗”有乐提灯往身后照了照,依然没看到人影,他摇了摇头,纳闷地说,“他先前在山脚下就被你打发回去了,早知道应该让他跟我们一起上来,再一起下去。唉呀,你为什么要晚上来呢不能等到白天吗”

我告诉他:“白天我担心会碰到三河的人在这边,夜里才上来应该比白天更妥一点。再说,一般都是晚上人少。”有乐郁闷道:“这种地方反而人多的时候才让我感到心里踏实,人少恐怕就该鬼多了……”我停步转面说道:“有乐你闭嘴好不好晚上走路,你不要提鬼行不行你一说,我都不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