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公主躺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帐子的顶部,心中回忆着自己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和昔日的王昭君一样,她是自愿和亲吐蕃的,否则宗室女那么多,又何必非得是她?也正是因为心中那种顽强的意念,她方才在这异国他乡扎根了下来,没有被那冰寒的天气打倒。然而,她终究是老了。
“公主,没庐赞蒙求见。”
“请她进来吧。”
文成公主示意侍女将她扶起来,支撑着坐直了身体。虽然没有装扮,虽然她的头发已经不复往日的漆黑乌亮,但病重的她依旧拥有一种出众的神采。只要还没有到最后一天,她就仍然是大唐的公主,不能顶着一张疲惫的脸见人。
赤玛伦在掀开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文成公主,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钦佩。她是这雪域高原土生土长的人,对外人向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排斥。然而,在第一眼看到这位大唐公主时,她就觉察到了一种真诚明澈的意味,所以哪怕是在嫁给了芒松芒赞之后,她也常常来到此地。
哪怕她不来,来这里探望的人也从来不会少。
按照辈分,文成公主算是芒松芒赞的祖母,赤玛伦便是孙媳妇。所以赤玛伦先是恭敬地行礼,坐定之后又寒暄了几句,方才说算算日子,送往大唐的信应该已经到了。
那封信正是在文成公主这里写的,尽管她并没有看过,但也知道赤玛伦在上头写了些什么。从心底来说,她佩服昔日前往大唐的使节噶尔东赞,哪怕是在对方策划发动战争的时候,那种佩服也并没有减低――尽管正是那个人破坏了大唐和吐蕃得来不易的和平。
而对于野心更大的钦陵兄弟,她却只是为他们感到惋惜。吐蕃虽然大,但贵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异常复杂,即使噶尔家族已经有雄厚的根基,但眼下就算再雄厚,日后只怕也免不了清算。即便芒松芒赞能够容忍,她面前的这个孙媳妇赤玛伦所代表的没庐家族和其他大贵族,只怕也不会无限度地容忍下去。
所以,才有了那封专程送往大唐禀告她“病情”的信。
“大唐朝廷向来对祖母的病情很关心,必定会派大夫过来,祖母还请安心。”
听到这话,文成公主却只是微微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进吐蕃的时候,随行的固然有大批侍从和工匠,同时亦有大夫,对于治病还是擅长的。而在大昭寺和小昭寺的建造中,她已经皈依了佛门,对于长生并没有什么渴求。
“赤玛伦,倘使是你执政,你希望吐蕃和大唐维持什么样的关系?”
对于这个始料未及的问题,赤玛伦忽然呆了一呆。若是换成别的女人,此时必定会摇摇头,说女人不能干预男人的天下,但她只是踌躇了片刻,便爽朗地笑道:“祖母,如果只是为了让您高兴,我当然应该说,吐蕃应该和大唐永不攻战,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虽然一直生活在这雪域冰原,但还有更多的族人憧憬能看到青山绿水。”
“吐蕃没有东进的能力,所以我并不期望能够把手伸到中原,但是,广袤的西域却是我们的手能够伸到的地方,而吐谷浑更是我们吐蕃人的世仇!很遗憾,虽然之前大唐在西域并没有什么驻军,他们对那里并不重视,但现在那里已经集结了越来越多的军队,甚至远在吐火罗的那些马贼,只怕也不是那么简单的。祖母,虽然你是大唐的公主,吐蕃的赞蒙,但是,你阻止不了两个国家的野心。就算能够维系一时的和平,以后也是要打仗的。”
这是文成公主预料之中的回答,但即便如此,她仍不免有一种深深的失望。她教会了吐蕃人碾磨、纺织、制陶……然而,即使她教会了他们更多的东西,那究竟又有什么用?
战争是永远不可能避免的,他们掌握的东西越多,便越会羡慕那大唐的繁华广袤,那野心就越会膨胀,而大唐怎会容许别人染指治下的土地?她当初作为赞蒙的时候从来不干预政事,但赤玛伦不一样。
“赤玛伦,我知道你在扳倒了钦陵之后,也会走他的老路。但是,如果日后你真的执掌了吐蕃大权,不要轻易开启战端。这并不是因为大唐是我的故国,而是因为……”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这些年从中原传来的消息,“如今的我,毕竟也是一个吐蕃人,不希望那么多人白白地丧命。”
凝视着闭上眼睛的祖母,赤玛伦深深弯下了腰,悄悄退出了帐子。她知道,文成公主需要的决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