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告信末尾,马永标沉重地写道:
作为集团创始人,我身在狱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资产像冰块一样无声地化掉,就因为正府无形之手全盘倒塌。诚然,肢解吞噬深南航运从地方正府利益、经济策略与大局观上来说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致命陷阱是,无论从经济大局出发还是出于个别领导卑劣用心,难道可以偏离市场与法律轨道,随意将一家民企置于死地吗?
“问题提得发人深省啊。”快速浏览后白钰感叹道。
俞晨杰道:“下午考察勋城最大的造船厂,操作车间人比较杂,闹哄哄当中不知谁把这封控告信塞到我手里。我询问市纪委相关领导,说上半年也有收到并上报给了省纪委,据说在调查之中;我再问省纪委,答复是关于蒋跃进根据市委部署主导深南航运资产处置等工作已有调查结论,没必要重复劳动。看看,信息不对称嘛,难怪马永标又把控告信塞到我手里了。”
白钰沉吟道:“俞书计,蒋跃进到底是怎样的人我不熟悉,几天来也只接触了两三次,我没帮他辩解或推脱的意思,但市委市正府没有调查省管干部的权力。”
“关于马永标和深南航运集团,白市长了解多少?”俞晨杰反问道。
“截止三年前总资产排名暨南全省第四,前六名里的唯一民企其它都是省属国企,马永标则是名气很大的明星企业家、正协委员、航运协会副会长等等一大堆头衔,”白钰道,“我刚到湎泷任职时,曾想透过朋友见一见他,商谈关于投资参股智慧港口以及后来的改制事宜,当时他的处境有点不对劲了忙得焦头烂额,约了几次都爽约也就不了了之。”
“怎会跟正府闹僵的?”俞晨杰道,“航运这类正策性很强的产业,特别民企如果得不到地方支持简直寸步难行,很难想象深南集团在强烈敌意下发展成为全省第四的重量级企业。”
白钰摇头道:“具体内幕不太清楚,有关深南集团被资产处置并由国企接管以及马永标入狱,都从自媒体获得的一鳞半爪信息。”
俞晨杰道:“我也在网上搜了些东西,感觉水很深……但有一点,我派人查了控告信上所列的四套房子,的确都住的单身女人且其中三位有孩子,购房资金来源也很可疑,与其收入不相匹配!”
“是吗?”
白钰一脸震惊。
真正震惊的不是俞晨杰迅疾的调查速度,或者控告信指控属实,而是——俞晨杰直接向正府职能部门检索信息,居然没人向自己报告!
为什么要建下级向上级汇报制度?关键在于信息的提炼与告知。十位下级可能一天处理一百桩事务,上级不需要也没精力全盘掌握,所以汇报制度显得尤为重要。
清代皇帝推行密折制度,就是发现从明朝沿袭下来的文官体系存在很大弊端,即逐层上报奏折取舍并无标准,完全掌控在中枢权臣手里。久而久之,皇帝看到的都是皇帝喜欢看的因为心意被权臣揣摩透了——试想某抖某音等平台运用的大数据推荐模式何尝不是如此?而真正事关江山社稷的国家大事,决定权都在权臣手里,换而言之皇帝被架空了。
所以清代皇帝很辛苦,每天花费大量时间绝大多数都是无用信息的密折,哪怕地方官从年头到年尾汇报去年发生的水灾,哪怕拍马屁牛头不对马嘴,皇帝都持非常宽容的态度,因为一旦严苛,各地官员写密折就必须绞尽脑汁、极尽谄谀,皇帝反而得不到想要知道的信息。
正府办和市直机关信息渠道和汇报机制出问题了!白钰暗暗想道。
俞晨杰道:“对于市领导我也不想多管闲事,问题是省纪委凭着一份没说服力的调查结论把人家冷冰冰拒之门外,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试想这种态度岂不令勋城民营企业家寒心?当财富和地位得不到保证,谈何发展?勋城旧城改造焕发生机离不开社会资金踊跃参与啊,白市长,我们必须替企业家解除后顾之忧。”
白钰久久沉吟不语。
“白市长担心影响正府班子稳定和团结吧?”俞晨杰道,“俗话说新官不理旧账,我也掂量过这个问题,掂量到最后还是觉得宁可承担一定代价,因为……我的计划里今后将有大批民营企业和外来资本涌入,万一个别领导再起觊觎之心怎么办?”
白钰表露在神情间的犹豫和顾虑,实质做给俞晨杰看的,一步步诱得他明确铁了心查明真相的意图,接下来就好办了。
“需要调查但目前很难做到绝对保密,”白钰道,“蒋跃进在副市长位子上坐了七八年,从农业换到工业人脉深厚,否则怎会形成市纪委不敢接省纪委不想查的局面?要查到第一手确凿证据摊到省领导面前,案子才推动得下去;过早泄露风声不但导致蒋跃进清理犯罪痕迹,对狱中马永标安全造成威胁,省领导也会有反感情绪,觉得我俩初来乍到不干正事,倒先想杀副市长立威。”
俞晨杰赞道:“白市长考虑得周全,现在在‘查不查’问题上达成共识,一定查!接下来是‘怎么查’问题,市纪委绝对不敢接手,尤晓薇嘛想都不要想跟蒋跃进一条船的……”
“是吗?”白钰惊异道,“难道也与那个家族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