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有个县。
县里有座坟。
坟头有个看坟人,唤作余琛。
这一日,正值寒冬,黄昏时分。
清风陵里,斑驳的墓碑横七竖八,顽强的野草除了又长。一片寂静中,唯有头顶的几只不知名野鸟聒噪地盘旋,仿佛想在这寒冬腊月找点吃食儿。
可这清风陵葬的都是些穷苦百姓和无名尸首,哪儿有什么刀头肥肉给它们大快朵颐?
要真说的话,也就在这陵园门口,土屋门下,小板凳上,一眉清目秀的寒酸少年手捧一碗热腾腾的粥。
但野鸟大抵也看不上这清水一样的白粥,晃荡了两圈儿后,振翅飞去。
寒酸!
说白了就俩字儿,寒酸!
可这般比乱葬岗好不了哪儿去的坟群,咋就能称陵咧?
说白了还是朝廷的表面功夫——大夏治下,葬死者处,不论高低贵贱,皆称作陵。
不多时,夕阳之下,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壮硕的搬尸人穿身麻布衣裳,系条泛黄汗巾,腋下拴着两根粗壮麻绳,麻绳连着破旧板车,随着他的拖拽,吱嘎吱嘎地响着。
板车上,躺着个人。
定睛一看,五十来岁,身材佝偻,肢体僵硬,脸色铁青,面露微笑,口鼻之间都结了霜,哪儿是個活人?
搬尸人行至陵前,对着喝粥的少年点了点头,把尸体拉进陵园里,随便找了个空地,取下板车上的铁锹,开始挖坑。
喝粥的少年目光移到那冻僵的尸体上,察觉有些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山下县城里旱桥上那终年要饭的乞丐。
看那模样,怕是冻死的。
“造孽……”少年一口饮尽碗里白粥,叹一声,转身回了屋。
等他再出来时,搬尸人已经把乞丐的尸体埋进了土里,坟头上斜斜插了个木头牌位,却什么也没有写。
无名无姓。
或许有,但无人知晓。
少年望着这崭新的坟头,有些出神。
——半年以后,自个儿也会像眼前这个乞丐一样,被埋在流放路上的某个角落吗?
他叫余琛,暂代这渭水县清风陵守墓人。
但按理来说,这看坟的差事儿又不抢手,为何要说暂代呢?
因为余琛是个罪户。
顾名思义,罪人后代。
小时候,余琛的爹娘还是当差的,但在他五岁那年,俩人不晓得犯了什么事儿,被拉到刑场砍了脑袋。
余琛见他们的最后一眼,是两枚怒目圆睁的头颅,喷洒着滚烫的血,在空中咕噜翻滚几圈儿后砸在雪地里。
后来,余琛也被牵连,成了罪人后代。
按大夏刑律,罪户者,二十岁时,流放漠北。
——这自不是因为朝廷仁慈,而是因为没到二十岁,没个壮硕身子,压根儿不可能活着走到漠北。
虽然余琛没离开过渭水,更不知漠北为何地,但听那些见过世面的老江湖说,去了那儿的人,从没回来过。
而今年,余琛已经十九了,到夏天的时候,就是他流放之路的开始。
也有可能,是他一辈子的结束。
所以有时候余琛也会幻想,倘若是活在“上辈子”那个世界,至少不会因为亲人犯罪而被牵连吧?
是的,除了这悲催的罪户的身份以外,余琛脑子里还有一段完全不属于他的记忆。
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自打余琛记事儿起,他的脑子里就时不时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记忆。
有着四个轮子可以自己跑的钢铁盒子被称作汽车;能在千里之外看到别人模样的镜子叫做手机;能动的画卷叫做电视……那些记忆混乱而莫名,但随着越来越多的涌现,逐渐勾勒出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一生的记忆。
这些记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余琛。
比如,当思考起自己罪户的身份时,这个世界的认知会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民乎?
但另一段记忆总会生出些大逆不道的想法。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但尽管这些叛逆不羁的念头会在余琛心里升起,他也从未对人说起过。
因为两世的记忆让他明白,哪怕真要造反,要么有权,要么有钱,要么有人,要么就得是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炼炁士。
可余琛身为罪户,啥都没有。
不能读书,不能习武,不能从商,不能做官,只能干一些下九流的行当过活,比如看坟。
余琛从十三岁开始看这清风陵,一看就是六年多。
到今年,已经是他最后一年。
摇了摇头,把纷乱的思绪甩出脑海,余琛推开门进了屋。
但突然之间,又一段陌生的记忆,涌进他的脑海。
整理过后,他发现这是他“上辈子”最后一段记忆——乘坐那种名为汽车的交通工具时,发生车祸,一命呜呼。
至此,那“上辈子”所有的记忆,尽数被余琛所知悉。
“这是晓得我也命不久矣,一股脑儿让我把上辈子也看全了?”
余琛自嘲了一声。
以为所谓的“上辈子”的记忆,也到此就结束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那最后一段记忆涌进他的脑海的时候,余琛感到脑袋一阵天旋地转。
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