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满枝没有在批斗会上揪斗柳叶桃,相比后来的文革,那时的运动还稍显和风细雨。更何况,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在三步两座桥,故乡人虽然对柳叶桃红杏出墙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却私心仰慕,当做脍炙人口的人间故事,当作春风秋雨,桃花杏水来享乐。牛满枝土生土长喝犁弯河水长大,自然不敢伤天害理伤风败俗,良心发现时总是网开一面,放她一马,勒令柳叶桃白天和社员一样下地干活儿,晚上义务劳动,打扫十五个大门一条街门楼里的茅厕给队上积肥。牛满枝原想给打扫茅楼的柳叶桃,脖子上挂一双破鞋,被上级工作队给阻止了,牛满枝撇撇嘴这才作罢。她原本想借此出一口恶气,根源在于徐恩长,在于那一个云风摇树的晚上。
水沿庄的饲养处,在十五个大门一条街的最东头,坐北朝南,是早先地主家的车门儿前院儿。远的不说,清末民国以来,渝水地面比较典型的农家院,都是这种前后通街,前院后园的通透格局。再阔绰的主儿,南北各带五间门房,前后都走二门,也有两层正房带后院短檩泥屋的,那里住长工或放种子农具备柴禾。水沿庄饲养处没那么讲究,前面大车门,除五间正房,西厢屋接上草棚子,毁成了牲口圈,对面儿东厢房,一间放铡刀,另两间放草料。正房屋西两间做库房,外屋和东两间正房,说是生产队队部,平日除社员开会、晚上记工分这些营干,或当成拿家做店的闲汉,赖炕沿儿扯闲蛋的说场。
说到正东屋那两铺连炕,属实就是饲养员老徐的存处。恩长把碾道房的板柜和锅灶家伙都移过来,盯准在这儿过日子。饲养处,碾道房,还有碾道房相邻对望的艾家老院儿,成为徐恩长大半生的人生苦旅。许多年后乡村诗人感慨写到:何处冬袍春袄?桃花焚月勺,点点滴滴星泪雨,何处是椒园?春鸟问枝条。
乡亲都为恩长抱委屈,碾道房高高杨树,簌簌摇叶叹息,犁弯流水漂萍,聚散风吹留叹。每看恩长从豆秸上捡捧豆粒儿,从花生秧子上挑把瘪花生,磨磨蹭蹭不忘送到香久手心,免不了让人扼腕婉叹。香久为他缝缝连连,锅碗瓢盆汤汤水水,日子就过成了春流秋响的犁弯河水。村中多少女人心中纠缠,単枝儿的盼他安家立业,与他喜结连理;馋腥的愿他春风吹树,情若春蚕吐玉;牛满枝两种心思都有,只是还舍不得那亲夫残有的名分,因此倒情愿春江水长绿,杯酒醉摇心。
秋天是庄稼人节庆日子,秋天的果实让男人籽粒饱满雄心勃勃。秋天的女人,被田野里的五彩缤纷,熏染得胡思乱想神魂颠倒,她们用浓艳的头巾遮住眯细的双眼,打量着每一个入眼的男人。
牛满枝没有那么耐心,她不愿意再浪费光阴,与柳叶桃争风吃醋甘拜下风,她决心生米煮成熟饭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谁也不知道牛满枝怎样藏在了谷草堆里。饲养处东厢屋堆满了谷草、花生秧、豆秸和一把磨得雪亮的铡刀。最让牛满枝满意的是,除了草仓里充满了植物温柔的秋壤的醒神气味儿,铡刀一旁还铺满了厚厚甘黄的麦草,麦草沁出的迷醉甜香令牛满枝想入非非充满渴望。
水沿庄融化在月色的冥想里,偶尔村树上惊飞一只夜宿的鸟儿,就象飞石击破一池秋水,染出清白天朗的褶皱,送来桥下犁弯河缓慢流觞的微微叹息。牛满枝那天有些怪异,有些魂不守舍,磨磨蹭蹭又一回舍不得离开饲养处。午夜的饲养处场院,秋凉的寒星溅落在漫如轻纱的薄雾里,牲畜们喷着响鼻,用蹄子踢踏着粪草沤出的含混甜香。躲在暗影里的牛满枝,始终用目光舔食着徐恩长的身影,在这个天街流水清辉柔灌的天地,那个手不识闲儿逐厩清扫填土,一边梳拢牛头马面,一边填料续草的男人,显得那样孤独而伟岸。
一瞬间,好像万物皆空,只留下那个幻若牛郎的男人,主宰着这个馄饨世界。牛满枝看得失神,把自己想成贤良淑女,一时热烫心扉,也是没出息,不由得,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牛满枝忍不住想悄喊恩长,无奈喉咙粘稠,醉眼迷离,竟发不出声来。她想抽身去饲养处老徐宿处,见那里门敞窗亮,怕猫儿狗儿闯上门来,泄了春光。看恩长清理食槽,知道老徐要添夜草,心一动就进了饲养处東厢仓房。
牛满枝斜躺在稻草上,一只猫儿朝月亮喵的叫一声跳到房沿上,顺着月色回望,眼中现出惊诧的目光。猫眼中的牛满枝,一时鬼迷心窍,便把身体脱成了一片月光。进到仓房添草的恩长,冷丁进屋,见了媚眼望他的牛满枝,倏然惊慌失措,扔掉笸箩呆若木鸡。这时地上牛满枝说出话来,软软柔柔,轻言慢语:大哥——是我,瞧你吓得——我满枝呦人家怕你寂寞,大长夜。恩长听了局促不语,他明知女人心计,又不忍搧人打脸,就劝她,紧溜起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说出就是。牛满枝不起来,也不掩怀,撅嘴道:小没良心,小没良心!嘴上喃喃自语,人就黏上来,抱住恩长又亲又啃。恩长急忙躲闪,连忙说,行了行了。牛满枝哪里肯依,腾出手哆哆嗦嗦就解恩长腰带,恩长不让,恩长力大,累得牛满枝呼哧乱喘披头散发。情急中,恩长劝道:若论起来,我得叫你婶子,传出去不好听,快把怀掩上!牛满枝听不入耳,一边用头往恩长怀里又扎又撞,一边怨道:香久就那么香甜?脸模子比我是好,灯一闭好赖不都一样?牛满枝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死死抱住恩长不肯撒手。
两人就那么僵持着,两只身影抱成一团抱成一棵无风的岸柳。月亮看得羞涩,一会儿用云遮住脸,一会儿忍不住探出头来,叫一颗星眼偷看下文,心中也为恩长捏出一把冷汗。牛满枝一边用滚烫的厚唇急切地寻找,一边在恩长耳边说些甜言蜜语。恩长有些把持不住,仿佛怀中的女人是柳叶桃,是刘香久。每回和香久初晴,香久老劝他成家,让他找别的女人,别苦着自己。说两人难成眷属,不亲不故,耽误了成家一辈子后悔。香久还说,知道你舍不得孩子,你的骨肉,我用命给你养着,你不用不舍牵挂。想到香久,徐恩长仿佛听到暗夜里,香久受屈被罚厕所掏粪的脚步。自被勒令干那脏活,香久怕众目睽睽乡亲议论,更怕孩子看见心里憋屈,总是趁孩子睡熟,村街月冷时分,才去打扫村街那十五个门楼的茅楼儿。好在家家茅厕都搭在大门外或者院墙后身儿,多少回都是恩长怕香久遭罪,总是陪她挑担担粪,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月上东墙,总看见俩人形影不离,相依相助的星夜剪影。直到后来牛满枝看出马脚,当着恩长面儿,在生产队训斥了香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