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舆论战悄然打响,京城里忽然开始了传言,传言枢密院副使李启明有篡夺之心,说得有板有眼。
从李启明手握大军,任人唯亲开始。到天子病危,李启明却不进宫去看望的事情,事无巨细,还有添油加醋。
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许人传言,后来舆论的主角成了京中年轻的士子,传言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各处文人聚集之地,都能看到那些年轻的士子侃侃而谈,怒而谩骂,振臂高呼。
这就是信仰,也是这个古老国家能延续千年不散的原因所在,这也是老皇帝为何要发动这场舆论战的原因。
华夏几千年,从周礼开始分华夷,崇周礼为夏,不崇周礼为夷。华夏从来不是民族概念,而是文化概念。
秦之一统,车同轨,书同文,让这个古老的国家更加紧密在了一起,不论天南地北有多远,不论语言诧异有多大,一纸文书能达之处,皆是中华。
汉崇儒,有了董仲舒的三纲五常,有了天地君亲师,这个国家,延续了对于祖宗的崇拜,真正有了对于国家大一统的执念,真正有了对于国家统一精神信仰。
三国有魏之一统,司马以晋篡之,八王之乱,起五胡乱华。“五胡乱华”这个词汇,并非来自中国自己人的史书,而是后世倭人居心叵测创立的这个名词,这段历史是悲哀的,但是这段历史终归也是中国的历史,悲哀之悲,在于天下大乱,征战连绵,汉人死伤无数,胡人也死伤无数。
胡人屠汉,汉人杀胡,汉人胡人,在这一段时间里,好似也没有了分别。最后胡人消失了,只剩下了汉人,汉人也开始有了慕容姓,有了宇文姓,有了苻姓,付姓,甚至有部分司马姓,拓跋许多也姓了李。
历史是那个历史,称呼却不同。五胡乱华这个名词,直到后世有倭人乱华,才被倭人学者发明出来。倭人如此,只为了让自己乱华之事更有正当性,亦或者更让国人接受。
南北朝,乃是历朝历代正式的称呼。
但是那段时期,华夏之信仰与文化,是真的被乱了。佛教为何在那段时间大兴?
因为那段时间,再也没有了天地君亲师,皇位更迭,几乎全靠篡夺,所以儒家之三纲五常,是那些篡夺而来的皇帝不愿面对的,所以才有了佛教大兴,想给华夏之民换一个信仰,所以有了敦煌千佛洞这般的文化瑰宝。包括之安拉,也是那个时间段开始了些许的渗透,为后来站稳脚跟打下了一点基础。
那个时候的佛,一度成为了社会最高尚最有地位的人,早已脱离了单纯的宗教范畴。所以才有了反复的灭佛运动。连带到了唐朝,文人许多不喜佛,韩愈就是其中最为突出者,武宗继位,大肆灭佛,朝廷甚至有令:命杀天下摩尼师,剃发令著袈裟作沙门形而杀之!
意思就是要杀尽天下的和尚,剃头发的、穿袈裟的、和尚模样的、都杀尽!一时间,全国拆佛庙四千六百余座,僧侣还俗二十六万五千余。其中还有更大的收获,那就是寺庙豪富非常,金银无数,田亩巨万,僧人还养奴婢十数万,财产皆充国库,奴婢皆入户籍。
从此佛教,才再次恢复到本身的意义,成了一个单纯的宗教,如此才能在中华之地传承,佛下弟子,清苦修行才是应该。
到得隋唐,一切尘埃落定,三纲五常还是那个三纲五常,天地君亲师还是那个天地君亲师。从周礼开始,其实就奠定了中国人,或者说中国文人之传承,是不会尊崇神的宗教,依旧还是天地君亲师。
中国人的神仙,从来都是人,漫天神仙,从玉皇大帝,到二郎真君,到太上老君,直到大庙小庙里供奉的,都是人,都是自己的先祖,关二爷、孔夫子等,香火绵延鼎盛。
唐之后,五代十国,不到百年又一统。
可见信仰之重要,以马传令,出不得京城几百里,以令御天下,如秦,分崩离析过不了二世。以信仰御天下,更几百年,依旧还有铁骨铮铮。
一个硕大的帝国,不论年月如何发展,时代如何进步,信仰才是最重要的根本。天地君亲师,在这个时代没有问题。到得后世,需要改变,首要就是把“君”变成“国”。
因为这个时代,国与君是一体的,君就代表了国,君就是国的代表。
老皇帝夏乾深知这一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知道如何让李启明陷入被动。
李启明终归是一个人,即便麾下有百万大军,那百万大军,大多数骨子里刻的也是天地君亲师。
军心民心,对于李启明而言,在乱。
对于老皇帝而言,正好!
徐杰想起了一件事情,想了许久之后,已然提笔写起了书信,信去大江。
徐杰想起的事情叫作报纸,百万汴京城,需要一份报纸,即便不能日日都出,五日一出,八日一出,甚至半个月一出,也无妨。此乃喉舌,此乃舆论。
天下之大,有一份报纸,即便边远之地,只能看到几个月前的报纸,也无妨。
徐杰已然觉得这件事情势在必行。印制一些武侠言情小说的意义,远远没有印制报纸来的重要。
徐杰也更知道,这件事情,详细分说之下,必然能获得老皇帝的应允。
连绵阴雨初停,阳光普照。
徐杰要离京城了,起军汉百十,健马百十。去太原府,调查舞弊之事,京城的案子陷入僵局,徐杰唯有再寻一个办法,太原府与几个边镇州府皆有科举舞弊之事,更有勋贵军将参与其中,徐杰已然揽下了此事。
徐杰要北去,还有一事,就是这缉事厂,也合该在北方开展情报之事,徐杰也必须往北走一趟。
卫六留守在京城里,守着那座已经被人盯上的地牢。
徐杰带着杨三胖,带着徐老八,带着几十徐家汉子,带着几十方兴麾下心腹之人,快马出东京,一路往北飞奔。
江湖路漫漫,没有了满地积雪,没有了田野枯黄,即便是北地,也是好风光。
黄河南北,河北之地,华中平原,一眼皆是翠绿,田亩方正,无垠不到尽头,这是南方难得一见的场景。
徐杰收着马蹄,时不时拽一下缰绳,生怕马蹄踩了路边的庄稼,也怕马口贪吃,嚼了农家的辛苦。
徐杰面容俊朗,鲜衣怒马,麾下众人皆是劲装打扮,像极了大户人家的公子出游,越往北去,这百十匹健马,也就算不得多大的马队,边镇之地,并不像南方那么难见高大马匹,这也是两地的区别。
过得河北之地,路边行走之人,开始多见甲胄,一队一队,南来北往,东走西去。边镇到了,已然深入太原府。
开始有了大山脉,东边是太行,西边是吕梁。山脉连绵,即便是余脉,也显出不少苍茫景象。
北地通边镇的官道,有客栈,也开始有了驿站,驿站虽然生意不好,花费不少,却也不得不保持着,因为军情往来,没有驿站显然是不行的。这不比内地与南方。
但是驿站也极为萧条,甚至都住不下多少人,徐杰唯有投宿在客栈之中。
归来客栈,名字起得并不别致,生意倒是不差,再挤下百十号人,这客栈也就满满当当了。
太原的旅人,几乎人人都带兵刃,可见这里行路的危险。边镇的江湖,与别处的江湖再也不同。
一身华服的公子哥落照在客栈正厅,随行而来的许多汉子,甚至都没有地方坐,那里有个案几台子,便当了餐桌。
正厅之内,有早到的旅人,占了许多座位。这些人倒是对于这个带着这么多人出门的公子哥并不在意,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笑的笑。
公子哥挎着一柄刀,也无人会觉得这位公子哥是个什么了不得的江湖高手。
公子哥洗了手,净了面,心情不差,面上有几分笑意。
文人总有一种情怀,出门行万里,就是开心的事情,看遍名山大川,是一种享受。这位公子哥兴许也有一些这样的想法。
公子哥吃着饭,小酌几杯,并不多饮,出门在外该有节制。
厅内却忽然有人起了争执,满场众人,竟然没有一个逃出去避祸,而是都在大呼小叫,热闹非常。
“打,逞口舌算什么爷们!”
“把刀拔出来,骂骂咧咧像个娘们!”
徐杰听得这么呼喊声,便已知道一场血腥在所难免,带刀出门的汉子,如何受得这么激?
果不其然,便听有人拔刀之声,徐杰也看了过去,一个灰衣的年轻汉子,满脸怒气,正在与一个中年大胡子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