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御书房,外间空无一人,透过珠帘看向内室,就看到裴元灏一个人坐在里面,正对着自己面前那杯热茶上升起的轻烟发呆。
我走进去,向他行了个礼。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你来了。”
我往周围看了看:“陛下,太子殿下呢?”
“他去集贤殿了。他这一次大难不死的回来,朕让他去跟他的老师行礼。”
“哦……”
他说着,又回头对玉公公说道:“太子过去多久了?”
玉公公急忙说道:“有半个时辰了。”
他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对面,示意我坐下,这个时候我也不跟他客气,小心翼翼的坐了半边身子,玉公公立刻给我送来了热茶。
我想我和他这个时候身上都凉透了,但两个人望着热茶上冒起的轻烟,却都没有喝,只是静静的望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轻轻的说道:“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沉默了许久,说道:“太子无恙,是不幸中的万幸。”
“……”
“但吴大人落水,是万幸中的大不幸。”
“……”
听到这里,他的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脸上浮起了掩饰不住的哀恸和怒意来,我小声的问道:“太子殿下这一次遇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行刺的人抓到了吗?”
他说道:“这件事,朕已经派了人去查。”
说完,他就闭上了嘴。
我看了他一眼,倒有些愕然。
依他的脾气,谁动了他的人,他必然会勃然大怒,就算不弄出个腥风血雨,但阵仗绝对是少不了的,可这一次,太子那么惊险的从河南回来,一个朝廷大员落入黄河中生死未卜,他却反而很冷静,之用一句话就结束了这件事。
是他已经肯定了刺杀的人是谁,刺杀的目的是什么,还是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在他重点考虑范围内了?
感觉到我疑惑的眼神,他也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从今天开始,户部就会大乱。”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小福子从外面跑进来,小声的说道:“皇上,太子殿下从集贤殿回来了。”
裴元灏精神一振,立刻抬起头来,我也急忙回过头去,果然看见念深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査比兴!
我有些意外,但又好像并不意外,念深带着他走到珠帘外站定,对着裴元灏和我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拜见青姨。”
“草民拜见皇帝陛下,拜见大小姐。”
我急忙起身,裴元灏对着他们做了个手势,玉公公这才撩开珠帘,两个人走了进来。査比兴还是之前一样,一身布衣,但是显得十分精壮挺拔,看着我,还冲我笑了一下,我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心情跟人玩笑,只轻轻的点了点头。
裴元灏看了看他们身后:“太保呢?”
念深一听,急忙说道:“皇上,老师他今天旧疾又犯了,实在过不来,儿臣不忍心让他再受累,所以就让他留在集贤殿了。”
裴元灏的眉头皱了一下。
不过,他并没有太生气,或者说这个时候不能把太多的精力放在生气这件事上,但我也知道,他当然是很希望傅八岱能在这个时候出面,毕竟眼下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能谋国者未尝能谋事,能谋事者未尝能谋国,傅八岱算是个能谋国,亦能谋事的全才,却在这段日子越来越倾向于蛰伏,如今吴彦秋一走,他再不出面,难免会让皇帝焦头烂额。
但幸好——
我抬起头来看着太子身后的査比兴。
还有他。
裴元灏也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道:“你这位老师的病,这两年就一直没好过,难道是好不了了吗?”
査比兴哈哈的笑道:“老师的病是心病,心结解开了,自然病就好了。”
裴元灏道:“他的心结是什么?”
这一回,査比兴没有说话,只是转了转那双琥珀色的眼珠,看向我,然后“嘿嘿嘿”的干笑了起来。
他到底还是刚从书院出来没多久,带着学生气,没有人敢跟皇帝这样说话说到一半就自己断掉。裴元灏看了他一眼,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脸色越发的不好看了一些,眼看就要发作了,而査比兴立刻一本正经的说道:“天下太平!”
“……”
一时间,裴元灏的火气被哽在了喉咙口,而我和念深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哭笑不得。
半晌,他瞪了査比兴一眼。
査比兴还是嬉皮笑脸的,倒是旁边的太子念深恭敬的说道:“对了父皇,我们在过来的时候,老师跟儿臣说了一句话。”
裴元灏立刻看向他:“什么话?”
“老师说,日子不太平,钱要紧着用。”
……
在场的几个人呼吸都停顿了一下。
日子不太平,钱要紧着用?
这句话,是寻常老百姓家里常会说的,带着几分泥土气,对于裴元灏和念深这样身在天家的天子骄子来说,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傅八岱却让太子特地给皇帝带来这么一句话。
日子不太平——这自然是指眼下裴元灏面临的局面,草原的洛什、江南的裴元修,还有四周蠢蠢欲动的那些豪强,以及潜伏在暗处的,他看不到杀机。
钱要紧着用……
这句话,让我一时有些怔忪,但突然我想起来,就在刚刚,裴元灏才跟说过的一句话——从今天开始,户部就会大乱。
对了,户部是掌管财政的,也就是管钱的,每一年开春,户部都要进行两项巨大的工作,一是核对上年各部的用度,银钱的流向;二一个,每年的重中之重,就是商讨新的一年里,各部的银钱的调配,以支持一年朝廷的开销和运作。
这,是每一任户部尚书最重要的工作,国家的平衡,百官的调用,甚至于精细到每一个衙门的运作,每一个官员的升迁外放和调遣,都在他们的核算范围内。
我知道,今年因为要陪伴太子一同前往河南督查黄河河堤,吴彦秋提前完成了对上一年各部用度的核算,而新的一年的核算,他还没有开始,也是准备在这一次巡查完毕之后,再回京进行的。
而现在——
我抬起头来看向裴元灏。
他坐在那里没有动,眉头微微的蹙着,一双眼睛一直看着眼前那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但看他的神情,好像已经从茶水里看到了更深的地方——显然,傅八岱的这句话意义重大。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来看向我:“看来,对户部的事,朕要抓一抓了。”
我轻轻的说到:“皇上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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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几个人就没有离开御书房。
因为从裴元灏说完那句话开始,大臣们的奏折就已经源源不断的送到了御书房,内容不外一点——新的户部尚书的人选。
要说他们这样做,的确没错,吴彦秋落入黄河,生死未卜,但不管生还是死,户部的工作不能乱,开春之后朝廷的各项运作不能断,这就必须要有新的户部尚书来接替他的工作,即使现在不提拔这个人,也必须要从户部,或者其他部调拍人过来,暂代这个工作。
念深打开那些奏折,开始一个一个的念着上面推举的人的名字。
户部侍郎郑追
御史方同庭
户部侍郎郑追
户部侍郎郑追
御史方同庭
司经局洗马高天章
……
眼看着外面天色渐晚,玉公公举着蜡烛,点亮了御书房里的几处烛台。
小福子还在把外面的奏折往里抱,太子也还在继续念,我越听,心头的石头压得更沉,也能感觉到坐在一旁的裴元灏身上散发的冷意——这些奏折十之八九,举荐的都是户部侍郎郑追,虽说尚书出了事,让一直协同尚书办差的侍郎暂代其职,这是理所应当,但这一刻,却不应该有这个理所应当。
因为这个郑追,是南宫锦宏的人。
如果真的让这个人暂代吴彦秋的职位,那朝廷,也就变成他南宫锦宏的朝廷了!
我正要抬头对裴元灏说什么,却看见候在旁边的査比兴大大的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