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沈果回来了,一脸正气,双手洗的很干净,一副听话孩子的好模样,挨个喊了一圈,坐下来就成锯了嘴的葫芦,半个字都没有了。
一桌人算来也有一年半没见着,祖孙见面更显得亲热,吃到一半,月影先退了席,安妍佾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说是带了好些好玩的,要亲手给他们,也退开了,只剩下,沈念一父子和孙世宁。
沈柏森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开口,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沈念一与孙世宁对视一眼,她在桌子底下做了个要离开的姿势,沈念一点点头。
等孙世宁收了碗筷而去,沈柏森果然开口了:“外头的事情,你可知道?”
“我早就不听那些身外事了,这里若非我们一家子,三五年也未必有个外人经过,想打听也没处去问。”沈念一低声道。
“倒是让你们召见这样世外桃源的地方,方才一路进来,你母亲也说,等脚底下的路不想走了,也找个这样清净的地方住住,她还说,千万不要说一家老小住在一起,这相隔了些距离,才相处得好,否则同个屋檐下,又不习惯彼此,早晚会生出嫌隙,反而不妥当。”
“母亲总是想得周到。”
“以前总觉得你会走得更远,没想到到头来,你倒是比当爹娘的都放下的更加利索干脆。”
沈念一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外头发生了些事情,宫内更是一场巨变,可是如今你我都不是朝中之人,如同那普通百姓是一样的,他们每天朝起暮落,天都城内有什么,根本无所谓。”沈柏森本来有更多的话想要说,见沈念一这样坦然的样子,反而觉得不想要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果然,他不明说,沈念一也没有丝毫的好奇,根本就没有问,却将沈果近一年的长进都说得一清二白的,沈柏森边听边点头道:“还是不爱说话?”
“自小就这样。”
“你还是疼女儿多些。”
沈念一默然,当年孙世宁的身体大亏,连得郑容和都说,她的底子不好,恐怕这辈子都很难生养,尽管不是下了死话,俩个人还是小心翼翼,直到他隐退辞官,两人搬到此处,又隔了两年,她居然怀了身孕。
临盆前一个月,有人来敲门,沈念一开了门见到是聂思娘,不能不说是惊喜,她倒是一如既往的爽利,双手一抄,似笑非笑道:“我也不是个当稳婆的料子,不过是来搭把手。”
沈念一知道,这是师父有所嘱托,地方僻静冷清,他们是住得惯,但要找个好大夫却是难上加难,聂思娘看了孙世宁大腹便便的样子,皱着眉道:“幸好,我来得早些。”
“是,怀了双生子,怕是要早产。”孙世宁温温和和的回道。
“你身子不好,生一个都难,偏偏却怀了两个。”聂思娘没有往下说,第二天开始,将随身带来的各种汤药,煎了给孙世宁服用,要知道,早生一天,凶险一天,越是临近足月,母子平安的可能性才最大。
孙世宁非常配合,无论多苦的汤药,眉毛都不多皱一下,捏着鼻子直接灌下去,这样子又拖了半个月,半夜腹痛如绞,知道是要生了。
沈念一不敢细细回想那天的情形,好似一场噩梦,耳中是孙世宁的哭喊声,他们事先在村子里找了两个生养过的小媳妇来帮手,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
他差点坐不住,要往产房里头跑,被月影死死拉住:“大人,再等一等,这会儿夫人还喊得大声,应该没有大碍的。”
结果,又等了两个时辰,孙世宁的叫喊声已经低不可闻,孩子依然没有生出来,聂思娘撩着袖子出来,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只问了一句话:“这要是有个万一……”
“保大人。”沈念一想都没有想。
“夫人以后要再想生个孩子,恐怕是不能够了。”聂思娘的话格外冷静,格外无情。
这样子,熬到天黑,两个帮手都精疲力竭,沈念一知道,或许就是个劫数,聂思娘出来传话,说孙世宁关照了,无论如何要留下孩子。
沈念一一拳砸在墙面上,砸出一个深坑,眼中分明有了泪光:“我说的不是人话吗,保大人!”
聂思娘撇撇嘴,掀了帘子又进去了。
沈念一走到门前,一只手紧紧抓住门帘,依照他的掌力,便是生铁都被撕烂了,偏生这样一块布,遮挡住了生死之间,那眉眼间的痛,叫人看得心惊。
月影自己身受重伤都没如此慌乱过,他知道如果夫人撑不住,恐怕,恐怕大人也撑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冒着风雪而来,却是沈柏森夫妇,安妍佾带了灵丹妙药,几乎是冲进产房的,大概隔了一炷香时间,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外头的三个男人都知道孙世宁怀着双生子,却迟迟听不到第二声哭。
安妍佾抱着个襁褓出来,眉眼间有欣喜也有难受:“哥哥活下来,妹妹没有气了。”
“世宁呢!”沈念一压根没有心情多看一眼母亲怀中的亲生子。
“她太累了,歇着不能动。”
沈念一再顾不上其他,径自进了产房,孙世宁是清醒的,旁边还有个更小的襁褓,她平躺着,眼泪却一连串往下淌。
聂思娘给她擦了又擦,叨念道:“这时候可不兴哭,以后眼睛要坏的。”
沈念一走到她身边,将那个缩在襁褓中孩子抱起来,面孔皱在一起,那么小,那么纤细,眉眼却格外清秀,分明是个女娃儿,他的女儿,才来到人世,连眼睛都没有来得及睁开。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他一只手抓住了孙世宁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胡乱的将襁褓扯开些,找到孩子更小的手,低声道:“不会的,世宁不许哭,她听得见,她是听得见的。”
孙世宁抽泣两声,觉得温暖从他的掌心传递过来,那种暖意从来就在她身边,经年经月从来不曾离开,她勉强收了眼泪道:“是,我不哭,她听得见,心里头也难受。”
沈念一又握了会儿,孙世宁的手心没这么凉了,而那个脸色发青的小女婴,手指头却很轻很轻的撩了一下,那触觉实在太轻微,沈念一却惊喜交加,这个孩子,还有救,还会动,她还活着,还活着!
等产房中,孩子细幼的哭声响起,所有人都爆发出欢呼声,聂思娘也累得不轻,直接往地上一坐,笑着啐道:“真正都是讨债鬼,这当爹妈的还不短寿几年!”
沈念一想到这里,嘴角浮出个温和的笑容:“是,朵朵差点就不留在我们家了,我总是想对她好些再好些。”
“没有教她武功?”
“她不爱那些。”
“那么也不能双手一摊,什么都不教。”
“父亲,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其自然就好的。”沈念一说完这句话,站起身来,走到门边,视线透过前院,传递到更远的地方,他知道父亲必然是得了很重要的消息,才想过来告诉他,但是他当真都放下了,与世宁一起,经历了太多,许多人十辈子都赶不上的甜酸苦辣,他们以后只想要太太平平看着孩子长大就好。
沈柏森先是一怔随后自然明白他没有说尽的话,走到他的身后,沉声道:“当真都不想了?”
“父亲当日也不是说放下就放下了,我的性子就随父亲,母亲也时常这样说的。”
沈念一分明是讨了个巧。
沈柏森听了,还居然觉得特别受用:“也好,你们这样,也好。”
原来以为很重要的,都被抛置于脑后了。
沈念一转头过来,与他对视一笑,耳畔听得安孙世宁的说话声:“朵朵,果果,还不快些谢谢祖母,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吃到过年都吃不完了。”
孩子的笑声,母亲的笑声,世宁的笑容,糅合在一起,充斥在这个院子里头,沈念一觉得心里很安定,很温暖,这样,真的,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