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亲王走后,魔域又下起了大雪。
她走后,这是第三场大雪,帕斯塔莱伸手接住雪花,用黑色的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脉搏,血液滴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燃烧起熊熊烈火。他站在火中,任由自己被曾经最为恐惧的烈焰烧灼。
因为濒死时总会出现幻觉,她总会浅笑轻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帕斯塔莱只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对自己笑。
他曾经很用心地听她的话,在魔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推翻了很多旧王颁布的不合理条例。他乖顺得如一条狗伏在她的小腿边,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凉。
少女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想要什么礼物?”
那是她第一次夸赞他,也是她第一次要奖励他。
帕斯塔莱好像整个人浮在一只气球上,飘飘忽忽的,踩在棉花上,他感觉到不真实:
“……主人,请对我笑一笑吧。你的笑容,是值得被放在博物馆珍藏的世纪宝藏。”
他如愿得到了少女清浅的笑,幸福到不敢置信,脑袋晕晕乎乎,脑袋里有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炸开。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卑微的少年,从出生开始,人生就被泡在臭水沟里。他浑身泥浆,在泥潭匍匐着前行。
直到苦涩的他被人打捞起来,擦拭干净,他第一次因此看见了这个崭新的人生。
他笨拙地试图追上那人的步伐,他哭泣着,跪伏在地上,扯着她的衣摆磕头恳求,“……别丢下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求求你……”
“没有人爱过我……主人,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爱人……主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伤害过你很多次,我甘愿拿我的一切去补偿,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明光转身离开。
魔王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躺回水沟中,满身泥浆。
倾盆大雨下起来,浇灭了满城的魔焰。
阮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了沃米卡。
可是城池中似乎除去满目疮痍,好像只剩下了她。她淋着雨,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自己曾经坠楼的地方,那个年轻的魔王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的黑色羽翼被烧成了骨翼,遍体鳞伤,除了烧伤还有魔法攻击的创口。
他垂着头,如一条濒死的落水狗,血流了千里。
阮笙轻轻蹲了下来。
“……帕因。”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得如同从虚空中传来。
青年的手指动了动。
是幻觉吧。
他挣扎着,抬起头。
玫瑰悲悯地垂下头颅,充满了神性,眼中不见喜悲的个人情绪。她湖绿色的双眸在背后黑色无尽的天幕下涤荡了他污浊不堪的灵魂,玫瑰色的长发如燃烧的烈火。
她朝着他伸出了青白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他看见一条锁链从他的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入她的掌心。
主人。
主人。
……海洛茵。
他好想再叫叫她的名字,接触她皮肤温凉的体温,听她呼唤他的昵称。
海洛茵,我的主人,我终于要死了,从这无谓的世界解除一切束缚,奔向另一个尽头。
只是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愿意再奢求她的爱了。他满身泥浆,会弄脏她的鞋尖,他只是想卑微地以死来求得她最后的原谅。
帕斯塔莱双手为她捧上最后一个守护魔神。
寂静的雨夜里,黑幕中除了哗啦啦的嘈杂雨声和燃烧将烬的木柴被淋灭的噼里啪啦声,就只有魔神悲伤的低吼。
第二只守护魔神在海底和卢修斯战斗时用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失去了这最后一只魔神,魔王血脉就会彻底消失,他也会彻底失去重生的可能。
即使这样……
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利用价值了。
主人……就当这是我最后的歉礼,请收下它。我曾经心胸狭隘到嫉妒您身边的一切,甚至是哈蒙和能够陪伴您的守护魔神。
可是现在,我将死之际,却希望,它能够真的代替我去陪伴着您……我的主人,哪怕您在我死后,看见它的时候,能想起来一点儿这个名叫“帕斯塔莱”的、深深地爱慕着您的人,这样就好。
只是这样……
就行了。
他没有任何资格奢求更多。
那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左手接过魔神脊椎,右手在虚空轻轻一握,索魂镰如一轮闪烁着寒光的弯月,利刃“哐当”一声,隔断了他的灵魂的束缚锁链。
帕斯塔莱感觉身体一轻。
多余的一切都被去除,所有的污渍都被清洗,他的灵魂从未有任何一刻这般纯洁澄净。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没有一丝杂质。
他好像一缕风。
“想得到我的原谅,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格。”
雨幕中的塔纳托斯拄着索魂镰,她把守护魔神脊椎朝着帕斯塔莱抛去,那飘渺的魂魄化为一道光,被吸入了魔神的身体中,舒展开庞大的身躯,降落在地面,尘土飞扬。
“我以塔纳托斯之名,征用你,帕斯塔莱,成为我的专属坐骑,任我驱使千年,直到你洗清你所有的罪孽之后,才可向我赎回你的自由。”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着穿透黑幕的力量,直抵帕斯塔莱的心。
他内心的情感翻涌着,看着玫瑰以高傲的姿态立在夜空之下,旁边就是曾经的自己的尸体。
这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驱使,也是他最后的陪伴。他自愿以这样的形态,向她赎罪,百年、千年甚至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怨无悔。
即使无法说话,他也在心底用颤抖的声音,默默道:
……是,我的主人。
……
阮笙睁开了眼睛。
那颗心形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00%”。
渐变的黑色也逐渐染白,它最终如同前面两个房间的一样,消融在了她的掌心。
她轻出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间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