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笙很小心、轻缓地呼吸,进了房间,把自己想象成一张贴着墙壁的单薄纸片。
黑暗中传来微弱的喘气声,像是有人从地上坐起来。
然后是喝水的咕咚声。
急促的喘气声和咳嗽声:“……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出去?”
没有声音回答他。
“水里面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少年的嗓音沙哑,仿佛更加有气无力,下一秒就要昏过去一般。
“……你不需要知道。”袍子底下传来了沉闷的嗓音。
然后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朝着阮笙走来。那一刻,阮笙甚至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心脏的声音对于她自己来说是这样明显。
少年咳嗽起来,恰好掩盖了这细微到几不可察的声音。
那人出去,带上了门。
随后,阮笙听到门锁落下的声音。
她松了口气。
直到脚步声远去之后,她才放下心,偷偷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去。
阮笙蹲下身,摸到了一节瘦弱、冰凉的小腿。
在对方出声之前,她就先下意识地伸手又急又快地捂住了对方的嘴。
位置不太精确,指甲擦过对方微微湿润的嘴唇,阮笙不太确定有没有留下划痕。
身边传来微微的抽气声。
“别说话。”阮笙小声地说道,“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多疑、阴暗的性格。很符合帕斯塔莱。
“你说得对。”阮笙松开手,压低声音,“可是除了这一条路,你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不是吗?”
“这是一场宗教冲突。今天凌晨,这里就会被一场大火烧为灰烬,所有人都葬身在这里。”
当然,除了帕斯塔莱。未来的魔王可没那么容易死。
“……”
少年在黑暗中喘着粗气,他似乎疲软到了极点。
“你想让我去相信一个连看都看不到的人吗?”他费力地问她。
“我是为了来这里,才使用了魔法卷轴的。”阮笙回答他,一边翻找起来,“你不相信的话,我这里还有一卷传送卷轴……好痛——你干什么?!!”
少年张开嘴,像一只凶恶的小狼崽一样狠狠地咬住了她的手,尖锐的牙齿磨破了她的手背皮肤,随着她抽出来的动作,伤口又变成了一条浅浅的划痕。
阮笙知道帕斯塔莱棘手,但是她没想到这个小矮子居然会这么棘手。
因为惊吓和疼痛,阮笙咬紧了下唇才没让自己尖叫出声来。
咬痕、过渡紧绷和险些被发现的恐惧让阮笙下意识地给了咬她的少年一个巴掌。
“啪!”
他的头被扇偏过去,因为没有力气显得昏昏沉沉的,竟然就着这个动作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转过头来再反抗。
阮笙借着阴沉沉的月光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咬痕,伤口倒是不怎么严重,帕斯塔莱吃了药,也没多大的力气。
只是他的牙齿,是真的尖。
她用另一只手捂着有些抽疼和痉挛的伤口,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都变得冰冷又严厉起来。
“真是不识好人心。”
这么一闹,阮笙仅存的一点耐心也被磨光了。她咬着牙齿,把帕斯塔莱的脸掰过来。
“听着,狼崽子,我现在没工夫在这里跟你打闹。”阮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又一字一顿,“虽然你看不见我,但是你声音总听得见吧?”
“我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今天,必定会带你离开这里,安全地离开这里,不缺一条胳膊或者腿。”
阮笙看到少年一副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的样子,声音不由得咬牙切齿起来。
“听好了,狼崽子。等你从这里出去之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给的了。你的命属于我,所以你不准死,只有我说‘可以’,你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听见没有?”
帕斯塔莱的嘴唇似乎翕动了一下,他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但是阮笙半个字的声音也没听到。
阮笙看了一眼夜间可视的怀表,又揣回去,捏着帕斯塔莱的脸颊,急切又强作镇定。
“你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别人问了话就要回答!”
过了很久,干涩的嗓子里才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阮笙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仅仅只是松了一口气而已,她心里的石头并没有彻底放下来。
阮笙再次问他:“你的姓名?年龄?”
“……帕因。17岁。”
“身份?”
“平民。”
阮笙抿紧了嘴唇,看着帕斯塔莱耳旁的光屏一言不发。
【姓名:帕斯塔莱
年龄:16
身份:逃兵
其他:未解锁】
他的嘴里,果然没有一句真话。
逃兵被抓住以后,大部分都是要充当奴隶的。几乎没有重新成为平民的可能性。
阮笙冷眼看着他头顶的“0%”,一瞬间真想就这么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
她心理斗争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认命地摊开卷轴,对帕斯塔莱伸出手:“把手递给我。”
“……你要干什么?”
“用传送卷轴,”阮笙抓过了他的手,“卷轴只能搭载一个人,我要先把你安全送出去。”
“那你呢?”少年嘶哑的声音有些意外地抬高了音调。
“我的隐身卷轴还有剩余的时间。”阮笙从袖口取下别针,正准备去扎帕斯塔莱的手指,对方却像是吃错药了一样,激烈地挣扎着,把手硬是抽了出来,藏在身后。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疯了吗!”阮笙的耐心已经彻底耗尽,“你知道我们再拖延几分钟,火就会彻底烧起来吗?难道你想要拖着我跟你一起去死吗?”
“……”
少年低着头,歇了一会儿才开口,“那你自己走不就好了吗?外面的门锁了,就算你有隐身卷轴,也根本就出不去。”
“而且,你说过,火会烧到凌晨。那个时候,神殿都化为废墟了吧。”
阮笙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0%的羁绊值让她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是在为她着想。
“说实话吧,我没有耐心了,”阮笙逼近少年,近得几乎能够嗅到他头发上糊满的劣质的摩丝和衣服长期不见天日的潮气,“你到底在顾虑什么?”
“……”
在阮笙看来,帕斯塔莱就是头驴,问他一句,他才肯开口,甚至有的时候问了都不开口。
“……我不信任你。”帕斯塔莱终于说道,“谁知道你的卷轴是真是假,又会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那你想怎么样?”
“你带着我一起逃跑。”
“你是不是药吃多了,脑子不清醒?传送卷轴只能搭载一个人,帕因——”阮笙抓着他肩膀的手忍不住捏紧,怀里机械钟表走过的滴答声在沉寂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那就不用卷轴。”帕斯塔莱难得提前插了一句话,“比起随机传送的不知道的危险的目的地,我宁愿跟你一起。假设你是骗我的,或者计划失败了,即使是死我也不再是一个人……”
阮笙高高抬起的巴掌落在帕斯塔莱的脸颊上方一寸处,停住了。
“怎么不打了?”帕斯塔莱虚弱地问,“被我说中了吗?”
“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和决心,就不要来做这种事情。都是一样的,伪善——”
“帕因。”
他话没说完,阮笙就一把猛地揪紧他的衣领,把他提到脸前。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压抑着什么,像是在拼命忍耐、克制着。
“听好了,你不信任我,我可以理解。但是,这件事情没得商量。你不同意,我也可以把你打昏了传送走——你听明白了吗?”
虽然看不见少女,但是帕斯塔莱很清楚地能够嗅到她身上浅浅的,玫瑰和药草混合之后悠长的后调。她的手指冰凉,指甲不像一般的少女那样留长,也不像贵族小姐那样涂满装饰物,她的指甲剪得齐齐整整,指尖圆润也不突兀。
她的睫毛,在说话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他的鼻尖,每说一个字,气息都在烧灼着他的嘴唇和下颌。她用力的双手勒紧了他的衣领,让他几近窒息。
喘不过气来了。
帕斯塔莱涨红了脸,面对着这样僵持的局面,却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他像是一只顽固的石头,怎么也敲不碎。
没办法呼吸了。
帕斯塔莱感觉自己的肺部开始发疼,眼前已经开始发黑,冒着金星,头昏脑涨起来。
——少女却突然间放开了手。
帕斯塔莱一时不察,摔在地板上。他才醒过来似的,求生的本能让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我明白了。”
少女的声音变得很低。
她看着宁愿死也绝不再交付自己信任的,未来的魔王,平淡地道:“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她、她说什么?
帕斯塔莱没有反应过来。
她为什么突然妥协了?
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发愣地看向了她的方向。
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帕斯塔莱下意识地能够感觉到她的身高,她的体型,她的面容。
她应该不是那种人才对。
就在这个空档。
阮笙一只背在背后的手举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过来的木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的脖颈砸去!!
就在同时,窗外冒起了滚滚浓烟。
熙攘声、喊叫声、痛呼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木凳在距离帕斯塔莱的后脑勺还有不到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屏气凝神,谁都没有先开口。
尽管外面吵得鼎沸,一道惊慌失措、恐惧害怕的尖锐的声音还是从嘈杂的声音中穿透而来。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骑士兵团……他们是怎么这么快知道我们的地址的,怎么会来的这么快?!”
阮笙的脑子一瞬间像是被狠狠地敲了一钟。
她耳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整个人忍不住发抖起来。
现在才不到十一点。
——他们不知道是怎么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这么快就赶到了这个保密地址。
那么身为团长,德莱特也过来了。
现在,他就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