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那突如其来的一夜一般,晴天霹雳一般,朱氏连连点头:“愿意,奴婢当然愿意,只要王爷不嫌弃奴婢就好。”
李代瑁转身要走,朱氏也不知那来的勇气,一把拉开铜镜,指着自己的唇道:“奴婢当时说过的,缝缝就会好的,王爷,您瞧,缝上就会好的。”
李代瑁蓦然回头,倒是吓了一跳,这是个年近七十岁的老妪,没有漂亮的眼眸,但也没有豁成两瓣的唇,没有叫他心动过的眼神,也没有叫他厌恶的双唇,她只是个老太太而已。
他脑子里闪过当年那一夜,她指着自己的唇,阖闪阖闪,似乎是在说:缝上就会好的,缝上就会好的。
若非明义是他一生洗不去的罪恶,以李代瑁的想法,死后肉身都不留存,化成灰撒入江河便可。
可为了能在死后,求得儿子的原谅,他才会邀朱氏同葬。若儿子见到母亲,总会,少怨恨他一点吧。
侧首,李代瑁勾了勾唇角,青须疏疏,酒窝深深,两只极漂亮的眼眸,尾纹淡淡,也不说话,略点了点头,转身就那么走了。
朱氏手中一只铜镜啪一声掉在地上。
方姨娘也呆若木鸡,过了好半天,才叹了一声:“夫人啊,难怪老爷那般的人才,您也总是对他淡淡的。咱们当时私底下也曾笑话您,觉得老爷那般的人才,配您屈了些,您还总在他面前拿乔。
今日一见王爷,我才知道,哎哟,这样的男人,有他看一眼,这一生也就足了。”
朱氏抱着面铜镜,也算是了了一生的大憾,指着自己的唇道:“我就说嘛,缝上就会好的。”
她这才撕心裂肺的哭起来。那一夜,一生的遗憾啊。
洛阳城的义德堂,名为药店,实则匪窝,往日倒还清静,今天老大来了,驻扎洛阳城的土匪们全都聚集于此,正在二楼上吃酒。
土匪在一处,汗腥味、酒腥味,以及各类卤水味儿儿,八角大料的香味儿,臭屁脚丫味儿,熏的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季明德一袭直裰,坐在达摩祖师像下,笑温温望着自己膝下这些席地而坐的土匪们。他也吃酒,但不吃滥酒,不过也不反对他们吃。
“老大,下来吃两盅吧。您瞧瞧,自从成了亲之后,您连酒都不吃了,这可不行,咱们做土匪的,岂能不吃酒?”
还有几个胆子大的,资历老的几番突着想给季明德灌酒,方升平厉眼一瞪:“也不看看你们这得性,给咱们明德提鞋都不配,还好灌他的酒?快吃,吃完了好滚,明儿一早起来干活儿。”
楼梯上忽而脚步声踏踏,涌上来一群人,为首的一袭道袍,满面细髯,四十由旬,高高瘦瘦。
这是荣亲王李代瑁,他一目扫过,土匪们叫这个面目与季明德相似,又比他多几分正气的盛年男子给震住,面面相觑,直到有几个识相的跪地叫了声王爷,一群人才擦手的擦手,藏脚的藏脚,磕罢头,抱着酒盆肉盆作鸟兽散。
“少源明日会在函谷关等你,与你一战。”李代瑁仰头,欣赏着四壁的十八罗汉像。十八罗汉本就是恶刹样,巨幅,用绿松石,龙胆等物作颜料彩绘于墙上,降龙伏虎之势,笑的森然。
季明德站了起来,一辈子没怎么跟老父亲谈过心的,默了片刻道:“儿子不懂您的意思。”
李代瑁伸手自己一只细而修长的手,五指并拢又分开:“为父总共有五个孩子。”他合上拇指,又道:“如今剩下你们四个,无论那一个我都不想失去。但少源一心求死,我怕等我闭了眼睛,有一天他终要因为家庭不幸,婚姻不幸而自暴自弃,死在战场上。”
“他杀不掉我,只会被我杀掉。”季明德断然道:“我只是搞不懂,尹玉钊在长安现身,您是知道的,我在布局捉拿他,您却玩这样一手,是准备叫我们兄弟相残,然后好让尹玉钊从中谋利?”
李代瑁道:“至少表面上看,是。所以为父约了尹玉钊至洛阳,有三千玄甲军,为父会保证生擒他。但你,得去解少源的心病。”
“你拿宝如诱他?”季明德知道,若没有宝如为诱,尹玉钊不会轻易来洛阳。
李代瑁道:“届时让你的人早点带走宝如,我在此单独等他。”
……
李代瑁又道:“若少源为帝,德性是够的,可他与本王一般,性柔。而你,季明德。本王就直说一句,你便以武力蛮力登上帝位,本王也蔑视你,不屑于你。
去函谷关,挑了少源的脓疮,叫他甘心辅佐于你,而不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整日想死在枪头上,本王才信你是真正有实力做帝位的那一个。”
季明德轻嘘了口气,忽而一笑,同样高的父子,虽说同样精瘦,可他混身蕴藏着无比的力量,而李代瑁是文人,空有一身清骨。
但那身清骨,足以傲视所有人。
看他华发两鬓,看他眼纹苍苍,也不过一个为了儿女而操碎心的老父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