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锋弯弯,他略深的双眼中终于有了点神彩,烛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暖色,声音亦温柔无比:“好。”
他这勉为其难的样子,显然仍旧不高兴。
宝如温声劝道:“你心以为堂堂是个女儿,可他在娘胎里时,总听爹爹讲些土匪杀人的故事,野狐哥哥和稻生哥哥生气了会变成狗熊豹子,还能把爹爹扔上天云。这样的故事听了多了,生出豪迈心来,待出生时,就是个儿子了。
儿子多好,拉弓射箭,架鹰走狗,能传承你的衣钵,百年之后能给你磕头敬孝,季白当年愿意收留你们兄弟,不就是因为你们是儿子?
你再多看一眼,多看堂堂一眼,你会喜欢他的,好不好?”
季明德坐了起来,仔细凝视着儿子的面庞,拳头大的脑袋,圆圆的,唇角还沾着些奶气,那张小圆脸,跟宝如如出一辙。
这是第三次了,他始终没有准备好如何去爱自己的儿子,手抚过小家伙高乍至少三寸长的头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外乎一个修字,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叫他修齐吧。季棠那个名字,不是给他的。”
不仅仅是季棠,还有上辈子那个难产之后,躺在土炕上,觉得自己糟透了的宝如,糟到不愿意再活下去的宝如,穿过两生的漫长,他从此回不去,不能去抚一抚她的脸,不能抱着她痛哭一场。
只要季棠不回来,他觉得自己就无法求得上辈子那个宝如的原谅。
宝如终究没能明白季明德为何会怀着深深的遗憾。
他盯着孩子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至少一刻钟,那神情瞧起来格外的悲伤,在那一刻,没有任何人能走进他的心里。
三更半夜的,季明德陪在一侧,直等到宝如睡着了,才悄悄起身,出了海棠馆。
披星戴月到义德堂,这地方虽如今还是霍广义做掌柜,但跟随季明德外出办事的,已经整个儿换了一匹人。
去年的进士刘进义,如今在做御前侍讲,也是季明德在秦州时多年的同窗,他网络了一批去年的同科进士,跟随季明德,此刻就等在义德堂。
这群进士之中,有好几个都曾在陇南书院见过宝如,当初季明德两房妻室,在秦州遭举子们艳羡,一个美艳风骚,一个清丽婉转。听说宝如替季明德生了个儿子,诸人皆是齐齐抱拳,说着些恭喜的话。
季明德还是那件蟒袍,胡茬苍苍,悬鼻秀挺,坐在达摩像前,闭眼许久,问身后的稻生和野狐:“长安城的奶妈都查遍了吗?”
稻生下意识摸了摸耳朵,道:“查遍了,非但奶妈,有奶的小媳妇儿我们都查遍了,没见尹玉钊去吃过谁的奶。”
季明德哂笑。
今年元宵节,尹玉钊和怀屿一起进了小雁塔,然后,按计划,怀屿应该把尹玉钊交给他的。但是待他们战罢之后回来,便发现尹玉钊和怀屿一起失踪了。
有没有出城,不知道。还在不在长安城,也是个谜。
一个国公,有兵权,有文臣的拥护,几个月来一丝音讯也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究竟去了何处。
比明目张胆的敌人更何怕的,就是隐于暗处的小人。一日找不到尹玉钊,季明德就一日不能安心。
霍广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手中时时抚着只药箱。
季明德一眼觑过去,问道:“夜里有急诊?”
霍广义曾经不过一个蒙古大夫,医术都是从土匪身上试出来的,多少土匪的命才试出他今天的医术来,医者父母心,如今他也给长安百姓上门诊脉,真当自己是个郎中了。
“是探花郎裴俊府的小女儿裴秀病了,高烧不退,遣了婆子来,要小的一定上门去诊。”
众目睽睽之下,季明德忽而就站了起来,手抚上霍广义的药箱:“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探花郎裴俊其实已经死了。家里唯有个孀妇,并一个一岁多的小女儿,二楼大厅一屋子的人,没人知道季明德这是发了那门子的疯,也要去充郎中,上门问诊。
从有了修齐以后,宝如的日子便没了日夜。
一个小家伙而已,饿了一咧嘴,便要吃,小牛牛一挺,便再怎么珍贵的绸缎丝面上,想尿就要尿。两个奶妈,一个杨氏,忙到连轴转,俱累到筋疲力竭。
而宝如做为母亲,没有喂过一口奶,到孩子三个月时,甚至连抱孩子都不会。
偏宝如又爱孩子,每日除了两只眼睛盯着奶妈逗孩子,就是老鹰一般,偷偷从杨氏怀中把儿子叨过来,逗上一逗,闹上一闹,但只要他咧嘴一哭,宝如便手忙脚乱没了脾气,只能把小修齐递给杨氏,让她去换尿布,哄孩子。
又是一年中元节。正是暑热的时候,苦豆儿穿着件牙白色的交衽短袄儿,系一条石榴色的长裙,抱着个小包袱皮,进了荣亲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