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太妃托人传了话来,说今夜全家一起,在盛禧堂用顿饭,叫宝如也去。
李悠容和李少源并尹玉卿都已经到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正在老太妃的暖阁里聊着天儿。
李少源织金锦正红面五蝠捧云图的圆领袍子,胡茬刮的干干净净,虽与季明德一般黑了不少,可也成熟了不少,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微笑着站了起来,抱拳叫道:“二嫂。”
尹玉卿本是在笑的,忽而就不笑了,猛的一下站起来,自宝如身畔拂过,刷风带雨的,僵着身子出了屋子,走了。
上一回李少源回家,未和宝如打过照面,就再度起身往漠北去了。算起来,这还是自五月一别后,俩人头一回见面。
为着私奔这府中还闹过一回,如今他和尹玉卿夫妻和睦,宝如并不想和他多话。
李悠容一个劲儿使着眼色,悄声道:“出去看看三嫂吧,她大约心里不舒服。”
李少源一直在看宝如,她的脸色颇有几分苍白,便强撑着笑,显然心情不太好。打小儿在一起的,她是否真的欢喜,他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
“几个月了?”他忽而出声,问道。
屋子里所有笑谈的人全都止声,同时看着宝如。
宝如垂了垂眼眸,再抬眸,迎上李少源亮晶晶的眸子:“眼看六个月了。”
李少源鬓角极剧颤跃着,声调颇有些抑,显然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二嫂生个儿子吧,我出征漠北时,捕了两只海东青,如今虽才两个多月,已凶猛无比,寻常的狗都对付不得,待你生了小侄子,我送他一只。”
很奇怪的,季明德一门心思想要个女儿,也一心认定,她腹中怀着的是个女儿。小时候谈起长大了生儿育女,李少源却独独想要个儿子。
他总是说,待自己有了儿子,一定不会让宝如劳累一分一毫,要亲手养大一个儿子,让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有父亲陪着,而不是出门身后就跟几个小子。
这大约是童年少见父亲,没有父亲陪伴成长,李少源心中无比遗憾,于是想通过自己的儿子,把它弥补回来。
海东青是漠北神鹰,凶猛无比。当年回纥汗国进贡给大魏皇廷一只,李代瑁亲自拎着笼子将它拎回府,让李少源去驯那只海东青。
李少源熬了整整四天,才熬过那只海东青,熬完之后,躺倒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
鹰一般至少要活二十年,但那只海东青只活了五年便死了。当时宝如和他一起去埋葬它的尸体,李少源便说,待自己有儿子的一日,定要亲自捉只海东青回来,给儿子做玩伴。
在他看来,那只海东青是李代瑁一生给过他最好的礼物。也是父亲能给儿子,最好的礼物。
听说宝如怀孕,李少源孤身纵马,越过回纥牙帐城,深入鄂尔浑河谷,亲自捕了两只小海东青回来。
于宝如来说,这份礼物确实珍贵无比,她由衷说:“我代孩子谢谢他三叔。”
李少源默了片刻,忽而一笑,微黑的面庞,眸中英气燃燃,起身,大步出暖阁,走了。
老太妃微不可闻的叹了一息,发乎情,止乎礼,她这一府的儿孙,没有一个差的。上天一再给她警示,她若不能阻止少源和少瑜为了宝如而死,她此生,可就是这些孩子们的罪人了。
李代瑁不回府,一桌用饭的,便全是小辈们。
老太妃左等右等等不来季明德,遂问身边的宝如:“明德呢,他怎的还不回来?”
宝如接过丫头递来的汤盅,揭开一看,是赤枣乌鸡汤。她道:“他长时间不在长安,义德堂大约还有事处理,咱们不等他,用饭吧。”
正说着,季明德匆匆走了进来。李代瑁不在,季明德便是这家地位最高的男主人了。他还是方才那件蟒袍,见李少源等人站了起来,略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坐。
宝如身边已无位置,倒是李悠容和老太妃之间有个空位,这是老太妃特意给他准备的,想跟他说会儿话。
季明德走至宝如身边,手按上李悠容的肩,耳边细语了两句,李悠容起身挪了一下。如此,两对夫妻,一个闺秀,再有个老太妃,才要用饭。
老太妃动了筷楮,却又一停:“卓玛那小丫头我很喜欢的,她因何不来?”
季明德抬头,盯着对面的老太妃,道:“祖母若是觉得寂寞,无人陪伴,悠容多好的孩子,叫她伴着你吧。卓玛已回秦州,往后也永远不会再入长安。”
虽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但显然季明德是知道自他走后,卓玛一直在这府中的事情了。老太妃当然不会得罪大孙子,便做什么,也全是为了他们好,笑了笑,此事便揭过了。
宝如喝着那盅子汤,见季明德一直望着自己,不肯动筷楮,放下勺子问道:“为何不吃?”
季明德总算一笑:“怕夫人还在怒中,忧心惴惴,故不敢吃。”
季明德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自打成亲以来,宝如只见过他砸弯别人的椎骨,却从未见他对任何人服过软。便女人中,除了她,大约也就杨氏治得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