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顾燕飞的这番话让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皇帝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魂飞魄散,入不了轮回……”
生而为人,魂飞魄散大概是最残酷的一种结局,代表着一个人再没有来世,这一世就是终结,再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了。
气温陡然急转直下,空气中染上了秋霜般的冷意。
“皇上,我曾问过殿下为何会这样,但是她不肯说。”顾燕飞说话的同时,感觉冰凉的指尖一暖,楚翊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的。
皇帝恍然未闻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眸,久久不语,身躯颤抖佝偻。
沉默良久后,他才抬起了头,双眸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地说道:“朕可能知道。”
皇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示意两人坐下。
楚翊牵着顾燕飞的手,引着她到靠东的窗口坐下,右手轻柔地抚摸着她乌黑的头发和后颈,又取过茶盅,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才交到她手里。
顾燕飞对着他微微一笑,笑意浅浅,连两道柳眉也泛起柔柔的涟漪。
皇帝定了定神,抬眼看来时,恰好看到了两个孩子相视一笑的这一幕,不由心口一暖,整个人精神一振,心底的那种疲惫与无力也散去了一些。
皇帝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正色问道:“燕飞,你可能看出皇姑母的魂魄是何时受损?”
“约莫二十年吧。”顾燕飞大致估算道,“再具体的日期,我就没法判断了。”
皇帝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双眸睁大,眉心的皱纹似乎变得更深刻了,沉重地点头道:“那大概就对了。”
二十年前?楚翊俊美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将旁边的一碟蜜饯往顾燕飞那边递了递。
顾燕飞便拈了一枚蜜饯海棠送入口中。
皇帝理了理思绪,将这段久远的旧事娓娓道来:“这是二十一年前的事了,当时太祖皇帝才刚刚驾崩,先帝还未正式登基……”
“在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先帝、皇姑母以及群臣护送太祖的棺椁前往皇陵安葬。”
“当晚,众人在皇陵附近的行宫过夜,先帝在皇陵守夜,也为第二天的法事做准备,谁想半夜时,先帝率领数千府军前卫将士包围行宫,逼迫皇姑母交出《太祖手札》。”
说到这里,皇帝停顿了一下,眼神更加晦暗,牙齿紧紧地咬了咬,整张脸的线条也随之绷紧。
知父莫若子,楚翊立刻从皇帝那微妙的表情变化看出了些端倪,敏锐地问道:“父皇,这件事莫非还有什么隐情?”
不少人都听说过先帝在太祖驾崩后强逼凤阳交出《太祖手札》,最后不了了之的事,但也仅限于此。
皇帝苦笑了一声,轻轻颔首,这才说起了隐藏在这件事背后不为人知的内幕:
“当年,先帝何止是为了《太祖手札》,更想要皇姑母的命!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姑母早有准备,皇姑母的亲卫上阳军早就待命,反杀了那些府军前卫将士。”
“这一夜,血染行宫。”
“皇姑母带兵直逼至皇陵,在太祖的棺椁前以长刀指向了先帝……”
听到这里,顾燕飞微微凝眸,差不多猜到了后面的结局。
凤阳终究是不够心狠,若是她足够狠,杀了先帝,何至于会有今天。
皇帝还在接着往下说:“先帝以及当时的几个肱股之臣软硬兼施地苦苦哀求皇姑母,一方面动之以情,另一方面又晓之以理,说起了当时大景的内忧外患,益州内乱,西戎派大军突袭凉州,还有东北山匪为患,南越人更是虎视眈眈……那个时候,大景皇室若是起了皇位之争,那么大景江山危矣。”
“先帝当时就跪在太祖的棺椁前起誓,此生不会再对皇姑母下杀手,如违此心,让他的魂魄永世禁锢,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先帝发下毒誓后,又向皇姑母索讨《太祖手札》,还口口声声说若非皇姑母私藏手札,他也不至于想岔走偏,指责是皇姑母逼他的……”
“为了大景江山,为了太祖在天有灵,皇姑母不想和先帝内斗下去,也在太祖的灵前发下同样的誓言,保证《太祖手札》不在她的手里。”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沙哑得仿佛被砂石磨砺过,“当朕匆匆赶到皇陵时,只听到了皇姑母的誓言,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太祖手札》的确不在皇姑母的手中,也就意味着皇姑母不可能违背誓言,这誓言也不过是让先帝求个心安,免得他一直疑心皇姑母手头藏着手札。”
直到今日,顾燕飞说起了灵魂禁锢、魂飞魄散以及死后入不了轮回这三点,皇帝这才联想起了这段二十一年前几乎快要以遗忘的旧事。
皇帝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一个巧合。
子不言父过,但皇帝对先帝就算曾经有过什么孺慕之情,也早就在过去几十年间消磨殆尽了。
先帝既非一个合格的父亲与弟弟,也非一个合格的皇帝。
二十一年前这个所谓的“誓言”应该是先帝杀凤阳不成,留的一个后招,而凤阳因为顾忌大局,中了先帝设的局。
皇帝闭了闭眼,一手在椅子的扶手上又抓了抓,掌心都是潮湿的冷汗,问道:“燕飞,你觉得这件事与皇姑母的‘病’可有关?”
他的眼神复杂,即便心里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还是希望从顾燕飞口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顾燕飞微微点了点头。
立誓就跟言灵相似,普通人随便立誓不会有言灵的效果,可如果有精通道法的人做法,那么誓言就不再是普通的话语,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诅咒。
二十一年前凤阳所发下的那个誓言就是一个诅咒,它如锁链般死死地缠在凤阳的魂魄上,在漫长的岁月中,禁锢、损伤了她的魂魄。
顾燕飞一言不发,可皇帝与楚翊都是聪明人,从她的眼神中,足以他们猜到许多。
空气近乎凝固,压抑凝重。
皇帝发白的嘴唇微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神情悲怆,更有对先帝的义愤。
他还想说什么,就听外面响起了大太监赵让尖细的禀报声:“皇上,康王求见!”
皇帝与楚翊父子俩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彼此就已读懂了对方所思,皆是心知肚明楚祐是为何而来。
“宣。”皇帝将右手放开,又收紧,只吐出这个一个字。
很快,赵让就把楚祐领了进来,楚祐身上还穿着之前的朝服,一袭大红皮弁服衬得他形容意气风发。
楚祐深沉锐利的目光在顾燕飞与楚翊身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在了坐于一把高背大椅的皇帝身上,径直走到了皇帝跟前,抱拳行礼。
“皇兄,臣弟刚刚听说凤阳皇姑母病重的消息,特意过来探望。臣弟的王妃李氏也略通一些医术,可要宣她进宫也为皇姑母看看?”
楚祐眼眸沉沉地看着皇帝,不近不远地与皇帝四目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