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 / 2)

萧朔见他不似胡闹,也伸手扶上去,一并使力。

若是平日,两人任谁单手也能挪动这些机关。此时云琅气力已竭,萧朔不牵动伤处,力道反比他足些,一寸寸挪开了那一尊锈迹斑斑的铜兽。

眼前未见变化,脚下先轰隆一声,震得晃了晃。

竟像是开了什么通路,下面的人声静了一瞬,忽然嘈杂,竟隐约清晰了不少。

云琅原本已有七八分笃定,此时脸色不由微变,回头望了一眼。

“先开下阁密道,你推得不错。”

萧朔握住云琅的手:“再回拉。”

云琅被他掌心覆着,咬了咬牙,阖了眼一并使力。

力道一分分使足,像是忽然扣合了某处机关,咔哒一声,那狴犴竟从桌上卡扣脱离,掉了下来。

两人面前,一堵石墙跟着缓缓推转,露出其后黑黢黢的一条密道。

身后人声愈近,萧朔抄住云琅微趔身形,低声:“走!”

云琅晃了晃脑袋,将那铜兽抄进怀里,扯着萧朔几步冲进密道。

石墙仍未停下,缓慢转过半圈,自两人身后徐徐扣合。

密道倾斜,几乎垂直下落,极难站稳。云琅脚下踉了半步,记着萧朔伤处,将飞虎爪抛出去勾牢,在萧朔身上利落扣牢。

萧朔扯住飞虎爪的铁索,堪堪稳了身形,伸手去扯云琅。

云琅借着他的力道,将兽首脱手扔了下去。

萧朔缓了口气,手上使力:“上来。”

“不用。”

云琅闭了眼,凝神听坠落的动静,已大致测出下头情形:“向下一丈半是空的,再向下有实地,应当是稻草……很厚,歇会儿跳下去就行了。”

“原来玉英阁背后,通的竟是地牢。”

萧朔扫了一眼四周情形:“两处若走路,要绕一圈。殿宇层叠掩映,将这处毗邻的后墙遮住了。”

“又是刑讼,又是隐匿的,也就大理寺监牢最合适。”

云琅撑着嶙峋石墙,歇了歇,甚至有些余悸:“还好还好,幸亏盖楼的人也喜欢九宫八卦……”

萧朔淡淡道:“你若记恨我当年训你玩物丧志,还请直说。”

云琅咳了一声,没忍住乐了,伸手给萧小王爷顺了顺气。

萧朔垂眸,看着云琅在胸口乱摸的手,静阖了下眼。

云琅常走这些凶险,此时心神彻底松下来,单手抹了把汗,抬头朝萧朔笑出来:“敢不敢跳?”

萧朔抬了下唇角,将身上搭扣松开,不作回应,径直放了手。

云琅一时大意,竟叫他抢了先,当即将飞虎爪收了,紧跟着提气掠下去。

这条密道无疑不是给外人背的,下面的稻草干爽松软,分明日日晾晒换过。

两人一先一后一头栽下来,不止半点没摔着,被稻草盈着裹了个结实,甚至都不自觉舒服得放松了几分。

云琅是当真确确实实不剩了半点力气,摊开手脚仰在草堆里,舒了口气。

萧朔歇了一阵,撑坐起来,伸手去扶他。

“歇会儿,晕。”

云琅动都没力气动,半阖着眼:“没这么害怕过。”

萧朔没有出声,静了片刻,握住云琅的手。

云琅难得没听见萧小王爷废话,有些离奇:“怎么了?”

“我在想。”萧朔道,“你素来闻战则喜,越是凶险,越沉稳镇定、临危不乱。”

“……”云琅气结:“你若是想嘲笑我慌得团团转,埋头乱背九宫八卦,就不必劳烦了。”

“不是。”萧朔轻声,“我只是……才知我在,会扰你心神至此。”

“你见我追来,便已乱了方寸。”

萧朔看着他:“知我受伤,已彻底乱了心神。”

“这伤放在你身上,你看都不会多看,可伤的是我,你便再难凝神冷静……方才情形纵然凶险,若你一个人,生死也当等闲,可涉了我的命,你便再定不下心。”

萧朔垂眸:“直到方才,你借故摸过我心脉气息,知道我的确无碍,才终于如故。”

云琅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张了张嘴,耳后滚热恼羞成怒:“就你长嘴。”

萧朔摇了摇头:“我只是――”

“小王爷。”云琅预先堵他,“你若要送我走,先掂量掂量有没有人看得住我。”

“我的确想过,但终归不妥。”

萧朔道:“你我系在一处,我不想叫你替我担心,也只好从我自己身上下功夫,少受些伤、招些祸事。”

萧朔是皮肉伤,恢复得比云琅快些,护住他的肩颈,将人抱起来:“我只是才知道,我当初说错了话。”

云琅微怔:“又说错了?哪句――”

“负气时,我曾说你将桩桩件件,都排在了我的前面。”

萧朔将云琅揽住,俯身轻碰了下云少将军干涩冰凉的嘴唇:“是我昏庸顽钝,不知好歹……却来怪你未曾开窍。”

云琅被他体温裹着,肩背轻悸了下,失笑:“我当什么,是说这个……”

云琅眼底热了下,过往纠葛与方才余悸一并搅着掀起来,竟忽然没能说得下去,阖了眼埋进萧朔胸肩。

萧朔低头,轻轻亲了亲他的眉睫,将人往怀里护进来。

云琅缓了一阵,轻声道:“小王爷。”

萧朔将袖子给他,静等着他向下说。

云琅接过来,在手里攥了,扯扯嘴角笑了下:“往后不必老翻旧账,谁没气疯了的时候?我又不记你的仇……”

“你该记着。”萧朔道,“来日慢慢与我讨要。”

云琅好奇:“能讨什么?”

萧朔看他一眼,语气仍平静坦然:“我如何知道?下册是你看的。”

云琅:“……”

萧朔一手垫在云琅后心,数着他的心脉气息,将人愈揽起来些:“你我如今在地牢内,不是长久之计,还需设法出去。”

云琅几乎怀疑萧小王爷是故意在这时候说正事,无奈身上没半点力气,只能以眼刀暗杀他:“大理寺地牢历经几代,牢牢连环,越向下越深。这是宪章狱,专锁要案重犯,等闲不用。”

萧朔蹙了下眉:“照此说,你我尚需多留些时候。”

“等闲不用,等闲也不锁。”

云琅终于趁机摆了萧小王爷一道,学着他咬字,慢吞吞道:“是要多留些时候,你我有一个能站起来,就拿脚走出去。”

“……”萧朔搁了手,平了平气,低头看他。

云琅干咳一声,好好说话:“出地牢不难,外头情形如何了,你可有数?”

“大致有数。”萧朔道,“我命连胜留守,若半个时辰仍不见我出来,便先点了火,再持我令牌,去找开封尹出面。”

萧朔揽起云琅半身,叫他气顺些,继续道:“闹成这样,殿前司也已有说法介入。我留了话,若见大理寺火光,便立时以镇乱为由,兵围大理寺。”

云琅细听半晌,舒了口气:“的确。这火注定要烧,皇上既然已费尽心思将大理寺清场,我们也不能事事都要插一手……”

云琅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最要紧的事,忙将那个纸包摸出来:“对了,这个你拿着。”

“你我在一处,仍由你保管便是。”

萧朔接过来,放回云琅怀里:“火一烧起来,无论哪一方都再进不来大理寺。你我在此处避火,正好歇足了力气,应对脱身。”

云琅琢磨半晌,笑着摇头:“奇不奇怪?生死之间,我竟觉得从没这般安稳舒坦。”

萧朔看着他,眸底和暖,伸手覆住云琅颈后,慢慢抚了抚。

“行了,趴过去。”

云琅正愁没地方替萧朔处理伤势,此刻勉力撑着,颤巍巍坐起来:“我替你取了那镖。”

萧朔知道轻重,并不和他推让。解了盔甲,从怀中取出些伤药,摆在云琅面前。

云琅诧异一瞬,忽然反应过来,强压了嘴角笑意,伸手取过一小囊烈酒。

“你若要笑,不妨笑出来。”

萧朔背对着他:“这般忍着,我更恼火。”

云琅尽力压了半晌,终归压不住,笑得呛咳:“早跟你说别随身带着这些乱晃,不吉利,没伤自找伤……如今怎么说?”

萧朔淡淡道:“怪力乱神。”

云琅不管他怪不怪力,乐起来就再止不住:“你怕我受伤,火急火燎弄了这些好东西。见我用不上,急得当即自己受了个伤……”

萧朔被他再三捉弄,咬了咬牙:“云琅――”

云琅三两句扯走了萧朔心神,嘴上依然戏弄不断。他手里薄刀极利落,擦干洗刃烈酒,贴着袖镖倒钩果断下手,右手白绢按上去掩住血色,轻捷迅速,已将没入大半的袖镖拨了出来。

萧朔绷紧了的肩背跟着一松,晃了下,压住喉间溢上来的闷哼。

云琅手上不停,洒了一层药粉,又掂量好分量用了止痛的乌头草,第二层止血药粉铺上去,转瞬包扎妥当。

萧朔胸口起伏几次,缓过眼前白光:“有劳。”

“没完。”云琅终于有机会,照着萧小王爷后头拍了一把,“趴着。”

萧朔蹙了蹙眉:“还要做什么?”

“伤在活动处,要疼一阵。”

云琅将掌心覆上他那处伤:“药粉最好快些化开,别动,我替你暖一暖。”

萧朔被他覆在腰侧,静了一阵,阖了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手太凉,搁回怀里又暖了暖,覆上去替他焐着:“疼不疼?”

萧朔摇了下头。

“这伤究竟是怎么受的。”云琅问,“侍卫司有人敢对你这般明目张胆下手?”

萧朔阖了眼,缓过一阵疼,摇摇头:“我赶到阁外,说得了消息,必须立刻上去捉拿……盗匪。”

云琅失笑:“用不着忌讳,盗匪也是专盗你萧小王爷。”

萧朔顿了片刻,抿了下唇,继续道:“侍卫司那时已乱成一团,却仍死命拦阻。僵持之时,我心中焦灼未曾留神,着了一道。”

云琅大致猜到了:“侍卫司还假模假样,帮你找伤了你的盗匪?”

萧朔颔了下首。

“就没些不阴私的手段。”云琅摇摇头,“趴着罢,我看了,没有毒。”

萧朔身份毕竟特殊,侍卫司再想下手,也不能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

趁乱伤了一镖,八成还是为了阻萧朔上阁。

却没想到萧小王爷这般能忍疼,一路闯上来,竟半分没阻得住。

云琅胸口微烫,不想在萧朔面前露怯,将眼底热意压回去:“歇一会儿,药粉化开就不疼了。”

萧朔依言阖眼,伏在稻草上。

云琅歇了这一口气,不着痕迹搜刮过经脉,汇拢了零星内力,慢慢替他暖着伤处。

上面隐约传来人声,大抵是侍卫司追上来,又触发了什么机关。

密道极高,石墙合拢后一如之前,看不出端倪。襄王的人被堵在外面,侍卫司纵然徒手拆了第七阁,也发觉不了他们在此处。

虽说久留不成,在此歇一歇,倒也是最稳妥安全的地方。

萧朔失了不少血,半晕半睡地缓了一阵,慢慢恢复知觉,睁开眼睛。

伤势虽凶险,却终归是皮肉外伤,不累筋骨脏腑。他被云少将军暖了一阵,痛楚在药粉镇压下已淡去不少,撑了下:“好了,你――”

他回过头,顿了下,噤声慢慢起身。

云琅替他焐着伤处的手滑落下来,仍靠着身后石墙,陷在松软干爽的稻草里,已睡沉了。

分明仍未缓过余力,气息清浅短促,另一只手扯着他的袖子,眉宇却极舒展安稳。

分明是个高枕无忧、不管不顾的甩手架势。

萧朔静望他一阵,唇角跟着轻抬了下,坐起来,将人裹进怀里。

云琅被他一晃,脑袋磕在萧小王爷的肩上,竟也没醒,不满意地蹙了眉张嘴就是一口。

云少将军大抵是馋肉了。

萧朔将手腕递过去,替了自己的肩膀,将人慢慢调整了个舒服放松的姿势,握住云琅的手。

这场火烧起来,烈火干柴、油浇风燎,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

昔日王府一朝惨变,也有一场滔天的大火。那之后世事无常,徒劳奔走,咬牙挣命,竟已有五六年。

到了今日,步步走在刀尖上,处处蕴着夺命杀机,反倒觉得世事安稳,生死关也走得欣然。

不知脚下薄冰,不见身侧深渊。

萧朔向来不信神佛,揽了云琅,看了看那个被云琅随手抛下来、端端正正戳在稻草里的铜兽狴犴。

他坐了一阵,终于阖了眼,默念着祷祝一声。

不拜过往,不求来日。

这一个时辰,该叫云少将军安安稳稳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