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挂着不知名的油画的走廊,顾权终于站在了喻铮的门口。
屋里喻铮正逗着一只装在笼子里的雀鸟。他身上穿着的多半是哪个名师的高定常服,轻飘飘的袖口垂感很好,堆在手肘处,露出一截线条优美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一柄绕着金丝的白玉逗鸟杆,杆尾坠着个拴着流苏的同色玉坠,矜贵又雅致,还带着点老燕京公子哥儿们特有的随性。
“小少爷,人来了。”老管家先敲了敲门。
屋里喻铮听见动静转头看了一眼,招手叫顾权进来,“快进来?看我新养的鸟儿,叫的可好听。”
顾权一时间认不出面前这个带点纨绔劲儿的小少爷到底是不是自己过去一同长大的发小。只能怔怔的走过去,站在喻铮身边,呆滞的陪他看鸟笼里的雀儿。
“顶好的金丝雀,时二少那弄的刚全毛的雏鸟。现在还生着,等过些日子训熟了会自己搭戏台子。”
顾权听着喻铮在耳边说鸟经,娴熟的京腔京调就仿佛喻铮自小就是这燕京城里的长大的小少爷,从来没有离开过。
顾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觉得自己的确已经不认识这个发小了。
而喻铮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停下了话茬。
“你……”顾权就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嘴。他依然口音难改,总觉得自惭形秽。
可喻铮却伸手他把拉到身边,“和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呢?”
“……”顾权看着喻铮谨慎的观察了门外是否有人盯着,然后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柜子里翻出一个药箱,把自己按在椅子上坐好。
“你要做什么?”顾权有点慌。
可喻铮却熟门熟路的撩开顾权的头发,给他藏在额角的伤口上药。
就像当初他们俩还窝在村里的时候,他晚上在家里挨了打,第二天下地,喻铮会趁着别人不注意偷偷给他抹药。
只是那时候喻铮只能去山脚找点草药。效果不好,还刺激得伤口更疼。而现在他手里的东西都是顶好的,抹上之后立竿见影的止了痛。
顾权的眼圈,骤然就红了。从昨天到今天,他见过不少人,可只有喻铮看见他的伤了,也为他担心。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还有点真心。
顾权控制不住,伸手抱住了喻铮的腰。喻铮停了手,安抚的拍着顾权的后背,低声对顾权说了句话,“顾权,你说咱们现在和我养的那只金丝雀有什么区别?”
顾权先前没听懂,下意识抬起头看见了那装着雀鸟的金丝笼子。然后就愣住了,可他半晌没接茬,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又像是不想说话。
喻铮被司炀养的千尊万贵,的确是笼子里漂漂亮亮的金丝雀。可他顾权,却是一颗不被重视的弃子,就连顾家老宅里工作久了的女佣都能随便张口啐他。
喻铮看了他的脸色,眼神也暗淡了些许。两人沉默了一会,喻铮才再次开口打破。
“你来之前,司炀是不是见过你了?”
“对。”
“他和你说了什么?”
喻铮突然转移话题,顾权一下跟不上。只是本能的把想到的都说了,“他给了我压岁钱,然后就问我,你为什么现在才找我。剩下就没什么了。”
喻铮沉默了一会,对顾权说道,“你该回去了。”
“喻铮?”顾权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可手里却多了一只药膏,是喻铮之前给他的那只。
“我家的家庭医生配的,我试过了,是好用的。你拿着,以后自己多照顾自己,别再来找我了。”
分明是邀请,可转头就变成了诀别。顾权不懂,也看不明白。
可他在单纯,也不是傻子。就在喻铮推着他往房间外走的时候,顾权看见走廊转角处守着的老管家,顿时什么都想通了。
顾权陡然明白了司炀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司炀是在挑拨离间。
他开始给自己说的那一堆话,无外乎是在表明他对喻铮的重视,以及喻铮回到喻家后的尊贵待遇。可偏偏这样的喻铮却根本想不到联系自己,直到将近一个月后,才想着关心自己这个发小。分明就是被富贵迷了眼,没把他这个发小放在心里。
这是司炀在暗示他,喻铮根本就不重视他。
可与此同时,顾权也明白了喻铮最早那句“我们像不像笼子里养的雀鸟”的暗示。
喻铮在向他求助,在告诉他自己被司炀软禁,没有自由。
再不被顾家重视,顾权也长了耳朵,能从顾父和顾家大少的谈话里听到一些内容。
例如司炀把控喻家大权,喻铮看似尊贵,不过是个空有虚名的吉祥物罢了。
喻氏集团名义上还姓喻,可实际上早就改朝换代,冠上了司炀的名。
可这并不是顾权觉得害怕的理由,真正让他觉得害怕的是司炀。而喻铮原本想求助,话到了嘴边却改成诀别的原因,也一样因为司炀。
司炀用的是阳谋。他当然知道顾权在见了喻铮之后就会明白喻铮的困境,可他算计的却并非是这个,而是人心。
喻铮在花红百日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被踩在泥地里苦苦挣扎的顾权,偏在自己被困入笼中的时候想到了这个发小。他对顾权到底有几分真心,不言而喻。
而顾权呢?同样是弃子,就真的不会因为喻铮的优渥生活而心生妒忌吗?他真的会死心塌地的帮助喻铮吗?
至于喻铮,在看见了发小的狼狈之后,他真的就有脸面央求这个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的发小拉扯自己吗?
毕竟今天他顾权只要救了喻铮,不用等着他回到顾家就要承受顾家人的雷霆之怒!
喻氏集团和顾家正谈的生意,不仅仅是双赢这么简单。
人心二字,莫不过由贪婪和欲丨望浇灌而成。年少的情谊,又能经得起多少推敲和考量?
顾权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攥紧,他对上喻铮写满悲伤的眼,无数的念头在脑海里徘徊,让他头痛欲裂。可手里喻铮方才给他的那只软膏却重比千金。
笼子里的金丝雀像是因为房间里的气氛感到不安,突然张口鸣叫起来。叫声悦耳却哀泣至极。
顾权盯着它看了许久,最终还是颤抖着手,在喻铮讶异的眼神中,关上了卧室的门。
喻铮或许对他没有那么真心,可却是他顾权长到这么大唯一真心实意关心过他的人。就算是为了报恩……更何况喻铮的确可怜,近况说不定比他还危急。
司炀那种人……司炀那种人说不定哪天就生吃了喻铮。
“喻铮……别这样。”顾权听见自己的嗓音是颤抖的,但他还是挣扎着把后半句话说完,“咱们说点真话吧。”
他已经进了司炀的局,与其和司炀一起与虎谋皮,不如赌一把发小的真心实意。
喻铮半垂着眼帘,松了口气。他赌赢了。这个发小,最终还是站在了自己这边。
第一场心理战,他赢过了司炀。即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