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固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
良辰偷眼看去,发现皇帝的眉眼十分柔和,唇边还有笑意。
但皇帝没有过去和永宁公主说话,他看了一会儿,对他说:“告诉她不要太辛苦,差不过就可以回去了。明日再过来。”便离去了。
良辰躬身称是。
谢玉璋见良辰进来,挥退了女官们。
良辰贴过去,低声道:“走了。”
谢玉璋舒了口气。
良辰犹豫一下,低声问:“殿下怎知陛下会只看看就走?”
谢玉璋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孩子沉稳犹胜过当年福春。
谢玉璋道:“我与你讲也没用,因你不是我,感受不到我感受的。且揣测帝心这等事,当你还是半吊子的时候,最好不做。做了便容易你是干爹的下场。莫如老老实实,聪明的固然好,但若没有聪明的,上位者宁愿要老实的。”
良辰俯身道:“多谢殿下,奴婢受教。”
他又道:“干爹想见见殿下。”
谢玉璋道:“他能走了?”
良辰道:“爬着也要来。”
谢玉璋漫不经心地道:“行啊。叫他来吧。”
到不至于爬,福春虽然挨了四十板子,但皇帝并没有发话夺去他内廷总管的身份。两个壮实的仁烫ё潘过来的,只到了殿上,的确是爬了几步,爬到了谢玉璋的面前。
“殿下,殿下!”福春涕泪齐流,“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玉璋神情淡漠。
福春五体投地趴在地板上,哭道:“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有什么不敢的呢?”谢玉璋讥讽说,“你的胆子大得能包住天,算计我也就罢了,你敢算计皇帝?”
“当然,可能在你的心里,你没算计皇帝,你只是在算计我一个人而已。”谢玉璋颔首道,“若皇帝得手了,夙愿了了,你非但没罪,你还有功。”
“至于我,我愿意不愿意,甘心不甘心,都不在你考虑的范围之内。”
“是不是?福春?”
福春浑身发抖。
谢玉璋又道:“你曾做成过大事,曾经将高位之人弄于股掌,使形势因你而变,便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次?”
福春抖若筛糠。
他的心思、心态,正如谢玉璋所说,竟被她看得透透的。
事若成了,皇帝心满意足,怎会有罪,只会圣眷在身。
他就躲在树后,亲眼看到了公主和皇帝都进去了,那种情况下,怎么竟会没成?他和李妃都百思不得其解!
本想再弄次潮,谁想到公主掀翻了他的船。若不是公主发善心求了情,皇帝赐了太医,他大概就一命呜呼了。
“奴婢,奴婢……”福春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谢玉璋冷冷地看着他。
若现在还是在草原上,她就砍了他。只可惜这里是云京,此处是大内。
在皇帝身边培养这么一个人实在困难。哪怕从头培养一个,到头来还是会生出这样那样的私心,人总归都是跟着自己的利益走的。
不若留下这个吃下了深刻教训,胆子吓裂了的人。
“良辰。”谢玉璋唤道。
良辰匆匆跑来。
谢玉璋道:“与我收拾东西,今日先回去了,明日再来。”
福春趴在地上,眼看着有裙裾从眼前漫过去。过了许久,良辰转回来了,过来搀扶他:“干爹起来吧,公主已经饶过干爹了。”
福春觉得浑身都虚脱,对谢玉璋从心底生出了惧意。
平康坊。
“初心?”李固握着茶杯,反问。
莫公道:“还记得吗?”
李固问:“怎么才算初心呢?”
莫公道:“曾经你最想要的,曾经你最想做到的。我知道一定不是当皇帝。”
李固笑了,道:“谁能料到自己会当皇帝,都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李固又想了想,道:“曾经想要的东西很多。”
“刚入营的时候,想要的就是军饷能按时发,吃饱饭。后来入了李府,想要做义子中最好的那一个。再后来想河西上下一心,我等皆有依靠。再后来……”
李固回忆着,直到他的回忆触动了某个点,他忽然怔住。
莫公抬起眼眸,凝视他:“想起来了?”
李固望着滚着水的壶,沉默许久,道:“我的确有一个心愿,在那之后再没有能超越它的。因后来不论我想要什么,都有能力实现。独那件事,我无能为力。”
李固求而不得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说出来太可笑,他没有告诉莫公。
昔年他第一次离开河西来到云京,见到了还是少女的宝华公主谢玉璋。
那时他站在廊下,一抬眼,隔着水看见了她。人说一梦可以瞬息千年,果然不假。水那边宝华公主谢玉璋且行且舞地走过那一段曲折回廊,水这边年轻的河西将军已经在脑子里与她共度了一生。
那个梦和许多军汉的梦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
她锅边灶台,生儿育女;他戎马军功,努力养家。有绫罗了,给她裁衣裳。有金银了,给她打钗环。
生一群崽,有男有女。妹妹出嫁若在婆家受气了,哥哥们撸袖子打上门去。
仅此而已。
只当这个“她”是水对面那个公主时,便分外地可笑了。中宫皇后所出的嫡公主,恐怕连什么是“灶台”都不知道。
她也不稀罕他的绫罗和钗环,她拥有的,都是他给不起的。
他曾经最想要的其实如此简单,偏实现起来却这么难。
莫公道:“你现在已经是皇帝了,依然无能为力吗?”
李固道:“只因我现在是皇帝,更加无能为力。”
莫公问:“何以如此?”
李固道:“因我若只想了夙愿,轻易就可办到。可对那人来说,必将造成伤害。我不愿,我没办法,只能忍着。”
莫公问:“做了皇帝还要忍着,做皇帝是为什么呢?”
李固道:“我若能想明白,又何必坐在这里?我只知道,即便是做了皇帝,有些事也不可以做。”
莫公微笑:“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