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梦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从前有座村子,名为「桃源村」。之所以如此起名,是因为听说此地是前朝先圣「刘、关、张」三人饮酒、结义之地。

李素在行旅的途中,听见了这村子的名字,便心生向往,想要一观。

桃源村满目桃花,尽皆绿树。

村子依山傍水,村里仍沿袭着「曲水流觞」的旧习,每当到「上巳节」时,风雅之士们便会三、两群聚。

他们行酒令时,会用毛笔将打油诗写在竹简上,自桃源村始立以来,曲水流觞时的士子们所写下的打油诗,累积起来,已有百斤之重。

当李素进村时,与世隔绝的村民们见到难得有外客到访,众人都很欢迎。

李素依循着村民的带访,来到村长家。

村长名叫王建。

「他常说自己是个仙人,前辈子没能当官,呕血而Si,玉皇大帝就给他机会,让他还yAn科考。」村民向他介绍道。

正因为王建进京赶考数次,仍没有考上,索X便留在这村子里。

听村人说道:起初,王建和李素一样,不过是个进村歇息的旅人。

後来,当村里的男丁都上京城求发展之後,却只有他王建一人,回到村里寒窑苦读、读完再试。

不知不觉间,与王建同辈的男子们都离开村子,却只有他一人独留下来,村中的耆老们索X推举他作村长;因王建也喜欢这村子,故也未曾推辞。

李素听了村民的话以後,越发对这位王村长感兴趣。

他曾叩门,然而并没人来应门。

李素推了门,这才发现,门并没有闩好。

他低声说道:「打扰了。」便偷偷00地进到王建的家里。

初时,屋子里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人在。

有一只锅釜靠在墙边,正在煮茶,锅下的炉火正旺,从锅釜里,能听见「咕噜咕噜」的滚水声,还有几抹泡沫,已沿着锅边淌下,却无人管。

一GU沸腾的浓郁茶香,混着金炉点燃的薰香气味,弥漫整室。唯有自敞开的碧纱窗外,能将几缕空气,透进屋里。

碧纱窗明亮,挂在墙上的麈尾洁白,墙角还供着一只JiNg致小巧的青铜香炉,青烟正袅袅升起。王建的屋内摆设,sEsE可人、很是风雅。

李素看着看着,自然而然地在茶几前的蒲团上坐下。

王建才进门,便发现有位他未曾见过的客人坐在茶几边,却非是正襟危坐,他懒散的模样,就好像是这个家里的主人。王建不由会心一笑。

他立刻撒了炭灰,将煮茶的火给灭去。

「在下方才已听村里的人说过你了,这位客倌姓李对吧?」

王建拿方才煮的茶水,上来招呼李素。

李素本想随便聊聊,便说道:「我也听村中长老们说起你的事,感觉特别有意思。」

王建说:「与我说说你平素喜好的事情吧。」李素便与王建说起他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事。

王建听一句,点一次头,说道:「李大侠真是个忧国忧民的人!」

这让李素感觉自己不但与王建句句投契,还心心相印。

李素趁着香茗未冷,牛饮一大口,而後说道:「王兄,你近日里都看些什麽书来着?」

王建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在看一些和进取无关的书,最近案上总是只放着一本〈天机论〉。」

李素请问其详?王建便开始讲解〈天机论〉给他听,李素竟觉听着还算有趣,兴许是因为他讲解得甚为JiNg妙。

自二人初识以後,李素本想离去,不料王建的盛情难却,y是歪缠着让李素陪陪他。

王建说道:「你也晓得,现在这桃源村里,与我同龄的男子已不多了;能像少侠你这样,与我聊得投机的,更是只有你一个。」

「我们既然好不容易结识,便是百年修得同船渡,是上辈子就有的因缘,你怎麽忍心放着我一个人,在这座孤村里,孤零零的,没个人陪呢?」

李素听了这话,当真动之以情,十分不忍,便在王建家里一住数个月。

平时两人若聊得嘴乏了,便吃点山里采的蘑菇、笋子,时常三杯h汤下肚,就睡在一起,一个人的腿放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一个人的脚,踢在另一个人的脸上。

不过一件薄外裳,便权作被子用。

两人都睡得迷蒙,竟在梦中抢被子打架。

醒来以後,他们便互相嘲弄。

王建说:「李兄,你那头发都睡成刺蝟了,没个人样。」

李素也回道:「王兄,你趴着睡,把脸压扁了,而今变成个猪鼻子,也没个人样。」

说完,两人便相视而笑。

在江湖中nGdaNG的十年间,李素曾看过不少波澜壮阔的景象。

高耸入云的名山、龙神居住的泉水、绵延似海的白沙……

却唯有桃源村紧扣他的心弦,虽不豪气g云,他却特别喜欢这与世隔绝的味道──还有一半,是因着王建得他的缘

村民们平常无事可做,老人们搬来长板凳,围坐在杨柳树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行棋,开口一句:「帝那是如何如何」,闭口一句:「听说贵妃那啥了。」

李素坐在庙口前的一角,看着那群老人聊天时,王建才自小河里网来几尾草虾。

他仍挽着袖子和K脚,便拿着装了草虾的竹畚箕,走到李素的身旁。

李素低头一看,见畚箕里的虾子,虽然离了水,却还活跳跳的,正拼命摇动着凤尾。

王建看着他,笑了一笑,「你听着这些话,可有兴趣麽?老人家们都在嫌村子里没有年轻人陪他们说话。」

李素笑着摇头,「我不就是为了离开那些破捞什子,才会遁入江湖吗?」

随後,李素也提着他适才去後山里摘采的松蕈,偕同着王建,一同往回屋里的方向走。

李素手中,那只装着松蕈的破麻袋,不时溢出新鲜松蕈的清香。

王建闻了,夸道:「李兄,你动作很麻利呢!我想你杀的人,救的人,也已经够多了,何不在此地安定下来呢?」

李素听了,不敢回答,只是傻笑装獃。

王建见状,也不敢再催b,这件事,便在他嘴上就此打住了。

王建一向嘴馋,这些松蕈,既是李素亲自手摘的,他便更喜欢了。王建每逢秋天,满山枫红之时,他就感觉自己变得特别地有食慾。

为了祭祀自己的五脏庙,也为酬李素的勤劳,这会子,王建往火搧风,把石头里的松蕈,烤得是恰到好处。

美食所发散出的香风,随着王建手握的蒲扇摇动,便在静夜里四散开来。

李素见有一只已烤熟了,偷偷说了声:「别念我抢了你的份。」直接自石头缝里捻起一只蕈,不顾仍烫,便下了口。

「哈啊、哈啊、呼……呼……!」李素的猫舌头怕烫,不断张开口来呼x1,这让王建看了,就笑得合不拢嘴。

待李素口中的食物终於不烫了,他略嚼了一会儿,竟觉滋味儿自口里融化出来,好吃得都快把自己的舌头给吞了。

李素自与王建相处以来,平常不甚夸奖他,都是王建在给他拍马P,这回,李素却不禁惊呼道:「这菇吃起来又香又软,别人铁定是办不到的,阿建你很行啊!真是找错营生了,你该作庖子!」

闻言,王建真是太高兴了,得意地拍了下大腿,笑道:「我最Ai这山中的秋天,有竹笋、香菇、松蕈,还有村里养的肥J。这些我全都料理过,你合该每一样都嚐一嚐,才知道我的手艺!」

李素闻言,也不顾想走的意愿了,当即点头道:「这是自然,你煮啥我便吃啥,你要竹笋我给你采竹笋,你要烹J,我就帮你斩J头、拔J毛。」

王建听了,竟幽幽地说道:「看见而今的你,就彷佛看见了从前的我似的。」

「每当我终於准备好了盘资,动身想进京了,竟总是遇到秋天,於是便年复一年地耽搁,索X不走了。」

李素竟随口,便说了大话:「若有人拿着一袋香喷喷的松蕈留住我,我可真想留下来。」

王建看着他,听得反倒是入了心,便由衷地问他道:「松蕈是没有的,今天全烤了,屋里倒是还有一袋乾香菇,能留得住你麽?」

李素笑着摇头。

王建便说道:「那好,明日你再随我上山,咱们去采松蕈。」

闻言,李素的神sE却略显迟疑,不像是不好,却也不像是好。

王建见状,有些生疑,问道:「怎麽了?难得见你这个表情,好像有些话不敢说。相逢即是有缘,你我何须见外?」

李素迟疑了一会儿,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事实上,早在来桃源村之前,我与好友便约好,正月在齐州见面,算来明日正要出发,迟了一时半刻,便赶不上了。」

王建闻言,蹙了眉,问道:「我王建难道就不是你的好友吗?」

这话把李素弄得更加为难,忙说道:「绝无此事,只是我与朋友不能失约。待我去见过他以後,随即便回转桃源村,回来看你。」

「这样啊……想来,待你回归之时,村里便入冬了罢?届时,便无甚可吃的,也无从款待你了呢。」

王建虽面露可惜,却还是挽起袖子,露出细白的玉腕,拿起酒觞来,往里头倒了好些竹叶青,向李素敬酒道:「千里搭长棚,虽没有不散的筵席;然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相逢总有时,兄弟,让小弟敬你一杯。」

「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便是我们的约定。」

李素依言,也自行拿起酒器来,对着酒觞斟酒,随即,便将杯子碰了过去,两只杯缘轻轻地发出碰撞声响,浪出翠绿而剔透的酒水来。

自从李素来到,王建便终日喝得烂醉,彷佛已全然忘记了科考之事。李素是个江湖中人,又是酒r0U朋友,总与王建拚杯,拚得是不亦乐乎。然而今晚,他顾虑到明早需启程,便特别斟酌。

这一回,王建失了酒国对手,自然也无甚趣味,只好早早洗漱,就寝。

李素见王建懒懒地说了声:「李兄,小弟想先回房睡了。」瞧他表情不太对劲,举止也与平素有异,便想:王建这家伙,做什麽婆婆妈妈的?又不是自此天涯难见……我总能找到路回来的。

李素虽然心中有气,然而这些时日,待在王建家里吃白食,王建不但不嫌弃他,还对他事事关照,他自是不敢撒气,只是起身,往王建的身後走去,抓住他的衣袖,问候他道:「王兄,你今晚是否喝多了?怎麽不甚与我交谈呢?」

王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李素,竟作了揖,客套道:「多谢李兄关心,弟无碍。您明日还要早发启程,也赶紧去睡吧,弟要先歇下了。」

只因王建总想着,虽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可这桃源村座落於隐蔽处,李素这回若去,很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想到这里,王建觉着别再为着一个过客提着一颗心。

李素见王建嘴上客套,与先前几日b起来,终究是有些生份了,遂不好再谈,只是依言回避,回到房里,兀自收拾起行囊。

他这收拾细软的动静,全给隔壁房里的王建听得一清二楚的。

翌日一早,李素牵了马,便准备出发。

村民们在庙口,为他摆了顿筵席,想再留他一会儿。

李素看见村民对他这麽好,王建对他却如此生疏,不由心里生起闷气,说道:「我已先吃了些馒头,不碍事,现在还是先赶路为妙。」

村民们根本不晓得李素为何要那麽赶?又问道:「怎麽不跟王村长一起吃一顿,告别了以後再走?」

李素一想到王建昨晚的态度,便回道:「王村长知道我要走以後,与我闹得不甚愉快,如今还是少招惹他为妙。」说完,便跨上马背,拉住马绳,说道:「我走了!」

民众站在杨柳树下,挥着杨柳枝,为他送别。

李素头也不回,驾马离去。

达达的马蹄,在瑟瑟的商风里,扬起一阵h沙,逐渐掩没他远去的身影。

村民还在村口堵着李素时,便有其他村民,专程来给王建敲门,「王建,王建!」

门都没人应。

村民素知王建总不关门,便直接开了门,走进屋里,这才发现,王建不是没起床,而是缩在茶几边,躺在王建第一次坐着的那只蒲团上睡觉,身上只盖了件薄外裳,是李素遗留在他家里,忘记带走的。

王建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很窝囊。

村民见状,不禁叹息道:「王村长,就是你考了十次,一次都没有中,灰头土脸地回来,老夫也未曾见过你这个模样。」

「李少侠既是X之所发,才偶然来到此地,便是个过客,你既然送别了那麽多村里的男丁离开,就应属你最清楚这个道理,不是麽?何苦这麽伤心呢!」

王建没有答话,只把脸埋在李素的外袍里。

村民走近前去,拍他的肩膀,想把他叫醒,「怎麽没去给李君送行呢?他肯定很惋惜你的。」

王建勉强坐起身来,满眼都是困倦,r0ur0u眼睛,低声说了句:「我就是去了,再怎麽舍不得他,哭给他看,他也不肯为我留下的,这不是很难堪麽?我何必自讨苦吃呢?」

此时,李素已距离村子有十里远。

他缓缓骑在林间,一阵秋风扫过,片片落叶密如雨下,落在他肩上,有些萧索。

他叹了口气,没拨下肩膀上的叶子,只是喃喃自语道:「桃源村虽好,王建虽好,可要我每日都在这种小地方待着,就是蓬莱仙山,我都待不住。」

「王建,就算你知道了,也别怨我。我生来便是这麽浮浪的X子,定不下来,总得出来透透气,才能再回头来陪你啊……」

五年倏然过去。李素尽管时常想起王建,却没有遵守俩人的约定,在齐州与好友碰面後,便相偕策马江湖,四处流浪起来,恢复了过去浪子般的生活。

而他在桃源村里,老实地采摘山菜、香菇,种地、养J的日子,反而如幻梦一般,於他甚是遥远,李素也认为这样的生活并不符合他的X子。

他总想:「当时我可是着了王建的道?怎麽会这样规规矩矩地过活,还过了半年之久呢?这简直不可能呀!」

可李素虽有些怨王建,每当经过古书铺或是古玩铺时,一眼望去,便时常记起王建所说的那几本书,於是没忘了托镖,给他捎些玩意儿过去,有时是含书盒的,有时是宋版书。

「总是Ai读那些有的没的,无怪乎不上。」在为王建拣选礼物时,李素不禁莞尔。

犹记两人第一次谈天,王建给他说了「天机论」。

李素逛着书行,看见什麽「紫微斗数」的书,听老板说是绝版册,便也托镖送去,连书盒都还在,一并还夹了些珍贵的线装书,如《h帝内经》、《太上感应篇》、《易经》等,都是些玄乎的杂学书,他想王建一定喜欢。

偶而,李素还看见了巾箱本,他便自己捎着,马上厕上,不时看看,终归是些玄书,他看着竟觉得不赖,也以为王建会喜欢,便想:「日後我们再会时,这些书,我再亲手赠给他吧,我想他会高兴的……」

李素总不知自己为何愈发时常想起了王建,也不懂得这便是思念,起初只是见了王建看过的书,接着,只要经过了书局,他便睹物思人起来,竟愈觉着苦恼、难受。

算来,已是李素离开桃源村的第六年了。

整个神州大陆,持续滴水不降。

国内已有泰半地区,陷入灾荒之中。

帝虽拨款赈灾,奈何经过官员们一层层地盘削,十有七八,都放不到难民手中。

人民明白这些救命的钱粮,都被谁给偷走了,便在饿Si前,一同唱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nV,莫我肯顾。逝将去nV,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nV,莫我肯德。逝将去nV,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nV,莫我肯劳。逝将去nV,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刨树根,此等人间惨剧,屡见不鲜。

这让李素的心中害怕起来。他向来是个无家可归之人,如今想到的,却只有桃源村一处──他想着,他是该回去了。

李素终於踏上了前往桃源村的归途。

可他虽饿得前x贴後背,却苦於身上有钱、无粮可买的窘境。

李素的瘦马,也因着走在颠簸的山路上,无水草可食,早已Si去。

就在李素即将失去意识之际,他竟恍恍惚惚地想起桃源村来。

那些好吃的山笋、香菇、松蕈--还有王建那挽起袖子,自明亮清澈的溪水里头捞起凤尾虾,那对细细白白的皓腕。

李素不禁想道:「江湖是极好的,桃源村也是极好的,可更好的是王建──正因着桃源村里有王建在,我对着那里,才有了挂念。为何我竟到了现在,才开悟呢?」

「王建当时厌我离去、怨着我,我若再次敲开他家的大门,他还会像我们初见那时一样地对我吗?我不知道……」

「因为我对他有愧,我没遵守与他之间的盟誓,我是个恶人,背叛了他对我的信任,不配再作他的朋友,也不配再与他称兄道弟。」

然而,越是如此,尽管想到王建可能会怨他、气他、骂他,这却更坚定了他的意志。

尽管他早已遗失了手中的地图,却感觉自己即使拖着病T,拄着竹杖,佝偻而行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定然要离桃源村越来越近了。

夕yAn西下,几点寒鸦飞去。

眼前的风景,在李素眼里是愈发地熟悉。

这条路边,曾经有青翠的山峦,如今业已枯h,牛山濯濯。

李素想道:「会有这般惨不忍睹的光景,想必是举凡还青绿的植物,早就被连根拔起,被百姓们刨来吃光了。可由於老天爷不下雨的缘故,h土全乾涸了,便没有植物再长出来。」

当他终於回到桃源村时,满目桃红柳绿映入眼帘。

万树桃花依旧在,青山绿水也潺潺。

李素恍若隔世,不能明白,只惊叹道:「老天爷究竟是独忘了这座村子,还是他把全九州都抛在脑後,只挂记着这处?」

李素终於在村口前扑倒在地,惊动了守卫。

守卫闻声赶来,竟还认得他,回头往村子里,大声吆喝道:「李少侠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几位村民匆匆赶来,一名大夫扶着李素的头,替他诊脉以後,说道:「李少侠无碍,只是营养不调,快要饿Si了!」

随後,村民们各自吩咐下去,便有一人,手捧着一碗满满的热粥,火急火燎地赶过来。

一人蹲着,把李素的头放在他的腿上,双手扶着他的头。

另一人则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将热粥,缓缓地喂进他的嘴里。

热呼呼的粥水,终於使李素的乾哑的喉咙,与乾瘪的胃,重新活络了起来。

两日来粒米未进的他,难得喝到粥,终於睁开沉重的双眼,悠悠转醒,低声呢喃着:「……是桃源村哪,王建,我终於回来了,我回来陪着你了……这次,再也不打算离开了。」

村民们没听到李素的低语,只顾着关心地问道:「李少侠,怎麽变成这副德X?该不是外头闹饥荒了吧?」

在李素朦胧的视线里,围着他的村民们万头钻动,黑压压的一片。

他的脑袋仍晕突突的,没法回答村民的问题,只问道:「王、王建他人呢……?」

「去赶考啦。」一名村民理所当然地回答道:「约莫每四年左右,王村长便会上京一趟的,若是不上,他又会回来的。」

村民们没从李素口中得到解答,便又开始嘈杂起来,有的问:「外面发生了什麽事?」

有的问道:「李少侠,你可是路遇打劫麽?」

也有人对着李素,心疼道:「唉呦,可怜的李少侠,本是个风姿绰约的少年郎,而今竟然饿成皮包骨了」。

李素大病未癒,急需将养。

王建的房子既然已无人居住,大夥们都知道王建与李素是哥俩儿好,遂安排李素住了进去。

犹记王建曾说过:「这儿的秋天,食物的滋味实在好得受不了。」

只可惜,情景虽同,人已不同了。

就像是还念着王建似的,李素便开始回忆起以前王建所做的菜sE。

他上山采了些竹笋和野菜,偶而,住在对面的邱大婶,也送他几颗果子,吃在嘴里那是甜滋滋的,像是搀了蜜般。

待李素身T恢复,便觉闲得发慌,开始在屋子後面种地,好不容易种出几棵胖嘟嘟的白菜,水灵灵的,光是用火炒一炒,就好吃得连舌头都能吞下去。

他拿一篮白菜,去跟邱大婶换了两只胖公J回来煮麻笋,总是x1引在附近蹴鞠的小鬼进来分杯羹。

「这家伙,订做一个这麽大的锅子g什麽?以前跟他两个人吃,犹觉不够;如今一个人吃,反而嫌太多来着。」

兴许是因为王建胃口好、吃得多,他灶里的锅子,不论是炖汤的,还是炒锅,都很大。

这害得李素每次下厨,都拿捏不好分寸,总是煮多了,只好拿去分给左邻右舍。

幸亏他手艺不错,学得也快,灶脚跟书房里,又留有王建手抄的食谱,屋子里处处都落着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李素总是将这些书一一捡起,收进书房的八宝柜里。

闲时种菜,做完农忙以後,李素便来研究这些食谱,以期烹出与王建所煮出的菜sE同样的滋味。

这一头,大家都Ai吃李素煮的菜,每次在庙口办桌分食,总是无人缺席。

还有人夸他道:「李少侠,你煮出来的味道,和王村长很相似呢!」这让李素的心里很是受用,却又不敢说出来,让人知道。

每当王建独自窝坐在客厅的矮几前,隔着朦胧的碧纱窗,遥望天上的银月,总觉得屋子里凉飕飕的,少了王建的调笑,就变得过於寂寞。

桃源村的外头,打劫偷盗横生,有父亲卖nV儿、母亲折腰献身、nV儿卖身葬父;j1Any1N掳掠横行,人人目无纲纪,国朝毫无法度。

李素想道:「在这种时节,王建竟会选择离开这座沃野十里、鱼肥虾美的村子。他在想些什麽呢?我真是不懂他。」

随後,李素却猛然想起六年前,策马离开的自己。

他才意料到,当他要离开的时候,在王建的眼里,自己一定也是个这样的蠢人。

李素开始着手清理这间积了不少尘灰的旧屋。

他想知道,王建究竟有没有收到自己JiNg心蒐罗的礼物,可惜找了很久,都未曾找着,每清出一处杂物,内心便多了一份失落。

直到有一天,李素心血来cHa0,踏进那间自己曾经用过、睡过的客房里,他才发现,房里多了一张百宝格,每一格里头都放着一只盒子,外头有薄布巾包着,染了一层薄尘。

他随手拿出一只盒子,打开布巾一看,箱箧倒是洁净,真亏王建用心保存。

李素看这箱子眼熟,忖道:「这不正是我托镖时包的?」为了不使货品太过显眼,受到贼人的馋涎,他都是用这种泥封的黑盒子装。

黑盒子根本没开,泥封都是新的。

李素看了会儿,这才豁然贯通,摇头苦笑道:「这家伙可真是的,这些明明都是要送给他的礼物,他怎麽不开?该不是以为我还会再回来,才把行李寄给他保管吧?」

「若非遭遇了这场饥荒,我本来真是没打算再回来了……」

从前,李素听见有人在煮观音土,根本无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麽玩意儿,人为什麽会想煮石头来吃?

直到劫後余生,他才终於T会到,人的肚子里要是空虚,确实会想填满那无尽的空洞,哪怕是用石头也成,兴许屎尿都能吞下肚。

无心再次入世的李素,终於向里人们宣布,决定要在桃源村定居,度过余生。

村民们知道这消息,都很兴高采烈,推举他在王建不在的期间,作新的「代理村长」。

有人说道:「王村长等着李少侠这句话,已经等了六年,你这句话,可是迟了整整六年哪!」

自从李素加官晋爵後,村民们便喜欢在每旬的头一晚,聚集在庙口,听李素说些有的没的。

有时是g0ng中八卦,或是京中传奇、才子佳人的话本,也有妖怪传言。

人们都说,他b以前那个「只会摇摇扇子,掐指一算,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麽,还自命清高」的王建有趣多了。

李素并不否认村人们的形容,可是他也并不讨厌这样的王建,反而觉着王建是因此而特别,遗世而。

见到村人们直拿他与王建作b较,李素不禁问他们:「你们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要推举他作村长呢?」

其中一名耆老,笑着说道:「不为什麽。因为我们看他可怜,一生都想当官,既然他在朝廷里得不到官位,在这小小的村子里,就给他这个官作。」

「他就是想当皇帝老子,把天给掀了,我们也无妨──只可惜,这官位终究是太小,他的心太大,我们村子显然留不住他。」说到这里,耆老不禁叹息。

李素听了王建,便想起自己,暗暗地心道:「那我呢?我何尝又不是被这些村民给可怜了?」

「确实,我跟王建是相似的。我们都是无家可归、无处可留之人。是这座村子愿意接纳我们、收留我们。我合该感谢这些多事的人才是。」

随着与村民们有了更多的交流,李素终於明白,原来村里的人们根本不明白外头的事,嘴上虽都是「帝」啊、「后」啊、「妃」的,却全是空口无凭的乱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