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密室里只剩下沈灵犀和慕怀安两个人——
沈灵犀随意走到一个角落里,踢开那些黑色陶土片。
房间正中的黑色圆圈里,瞬间显现出三个魂影来。
谢老夫人是新丧以后,便被困在锁魂阵中,尚还没适应自己的魂体,面上犹带着茫然之色。
谢章华和谢章婷已非第一次被锁进这阵法里,在失去桎梏的瞬间,便急不可待从圆圈里飘了出来。
沈灵犀朝她们使了个眼色,径自走到石床前,掀开了覆在老祖宗尸身上的白布。
入目,是左侧脖颈一道极深的血痕。
她以手指为尺,在那道血痕处,细细比量一番,又仔细打量在血痕边缘的皮肉。
而后,再去检查老夫人的发髻和双手。
查验完这些,沈灵犀心中已经有了结论。
她直起身,目光越过正中的谢老夫人,看向了靠坐在墙边的慕怀安,似笑非笑地问,“慕少卿可曾查验过尸身,当真觉得,老祖宗是你杀死的?”
这话不仅令慕怀安破天荒抬起了眼帘,更是让房间正中谢老夫人的魂体一震。
“我醒来,祖母就躺在血泊里。”慕怀安闭了闭眼,嗓音暗哑地道:“我中了乌尔答的祝由术,匕首就在我手里,不是我,还能是谁?”
“不,不是的,不是你。”谢老夫人的亡魂,飘到慕怀安面前,急声对他道:“好孩子,不是你。”
她这番话说出去,却发现自己的孙子根本就听不到,不由得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脚是悬空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
沈灵犀见状,扯了扯唇角。
这是新丧的亡魂,都会经历的步骤。
从没意识到自己死,再到不相信自己死,最后接受自己变成亡魂。
这个接受的过程因人而异,可长可短。
沈灵犀从她魂体上收回视线,“慕少卿办过这么多案子,怎就到自己身上,失了分寸。”
她说着,朝慕怀安招手,“你来瞧瞧这伤口。”
慕怀安知她这么说,定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他眉峰微蹙,从地上站起身,走到石床前。
沈灵犀指着老夫人颈侧的伤口,“伤痕自左耳起,左侧略高于右侧,乃斜刺。”
她以手为刀,模仿匕首刺颈的动作,朝脖颈的伤痕虚砍下去,比划几下。
“若死者是他杀,伤口应是平直的。”
“倘若凶手的个子高于死者,伤口也该是右侧高于左侧才对。”
她又指向伤痕两端,“再看这里,上面这处是入刀位置,刀口痕迹深,下面这处,是出刀位置,刀口痕迹浅。”
“以少卿的功力,如此一刀下去,入刀和出刀应该干净利落,不会有深浅之分。”
“少卿常年接触命案,当知晓,唯有自刎之人,才会起刀重,收手轻。这深浅不一的两端,恰好便是如此。”
她又指向老夫人整整齐齐的发髻:“老祖宗一定知晓,若被你杀死,将来你会背上何等罪责,她生前那么疼爱你,定不忍让你沦落到如此地步,见你被祝由术控制,一定会奋起挣扎。”
“可老祖宗的发髻不乱,就意味着她生前没有挣扎。”
“你看她的双手,右手呈拳握状,你仔细看看,这个拳握的尺寸,是不是与匕柄的尺寸差不多?你再看她的左手,却是自然屈指。”
“人死的瞬间,尸身会僵硬成临死时的姿势,这是死后无法伪装的。所以,右手这个握拳的姿势,定是凶手将匕首从老祖宗手里抽出以后,才会如此。”
“这些验尸的常识,少卿又岂会不知?”
慕怀安瞳孔一缩。
他照着沈灵犀指出的细节,仔仔细细看过。
“颈间这道伤痕,只能看出是斜刺。”他疑惑地问,“这伤痕两侧的深浅明明相同,你从哪里看出入刀深,收刀浅的?”
沈灵犀淡淡一笑,朝右下方的伤痕边缘指了指,“你看这处边缘的皮肉,是直的切口,未有卷缩。再看上头伤口的皮肉,是卷缩的。”
“人死后,皮肉不再紧绷,死后切开的皮肉,才不会卷缩。所以,出刀这个位置是老祖宗死后,被人第二次补上的痕迹,为的就是让伤口看上去,深浅相同,以掩盖自刎的出刀伤。”
慕怀安凝目看去。
果然如她所言,那伤痕处的皮肉,是直的。
这确确实实是死后伤。
他站直身,神色复杂地道,“纵然祖母非我亲手所杀,可她也是……因我而死。若我能潜在暗中,没那么着急抓乌尔答回去,就不会中了乌尔答的祝由术,或许她也不会死……”
他语气满是心痛和自责,令谢老夫人魂体发颤。
“孩子,这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不管你的事啊!”老夫人悲声道,“你该知道,就算你不在,我、我也已经决定赴死,只有我死了,才能保住慕家,才能保住你们啊!”
沈灵犀闻言,目光总算第一次落在了,老祖宗的魂体上。
不知是因身死的哀恸,还是为自己亲孙的状况焦急难安。
此刻的谢老夫人老泪纵横,哭得难以自抑。
只是,她的眼底却无半分悔恨。就好似,在很久以前,她便已经做好了,一旦事发,就赴死扛下一切的准备。
沈灵犀蹙了蹙眉。
“姑母。”一旁的谢章华适时朝她轻唤道,“多年未见,您可还记得我们?”
谢老夫人听到这声音,哭声一梗。
她不可置信地转头,便看见已经死了十年有余的两个侄女,竟“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
“章华?章婷?你们……你们怎么会……”
谢章华眼底涌动着泪光,看着她道:“姑母,乌尔答将我杀死以后,把我的魂魄锁在永泰行宫里,前些日子我才得以逃脱。昨夜,你们在密室里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您能不能告诉我,当初您为什么要……害我性命?”
“不,我没杀你。”谢老夫人踉跄往后退了几步,“不是我杀的你,我从没有要杀你的意思。”
“是乌尔答,是他杀了你。他主子想与慕家联手,才会对你下此毒手。”
“不是我要杀你的,你是我嫡亲的侄女,我怎会忍心害你。”
人往往就是这样。
一旦心虚,就会说很多话,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可大多数时候,说的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沈灵犀倚在石床旁,目光幽幽看向谢老夫人的魂体,凉凉地问:“既然她是你嫡亲的侄女,你该对杀死她的凶手恨之入骨才对,为何还会在凶手危难之时,将他藏在这间密室里?”
“人既不是你杀的,你又为何选择自杀,来保慕家?”
“如今你死了,慕少卿却背上弑杀祖母的名声。乌尔答在你死后,有意做出这种谋杀现场,陷害慕少卿,你猜他是要帮你保住慕家,还是想要就此毁了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