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道:“老了想教儿子些东西。”
姑雪见道:“刚刚你那一刀,我在远处都能感到。”
李元道:“摧城,你见过的,七品的小伎俩罢了,上不了台面。”
姑雪见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目光又撇过自家弟子还在颤抖的肌肉,以及李元两鬓生出的白发,道了句:“也是,小平安太顺风顺水了,还是得你这做父亲的来教教他。”
说着,她走到少年身侧,道:“那一个月后,师父再来。”
“嗯!”李平安握紧拳头,眼里闪烁着令姑雪见满意的斗志。
李元带着儿子把姑雪见送到门口,然后有些意外地发现不远处居然停着辆马车,车里似乎有人在悄悄朝这边张望。
这三重门里还有人盯梢?
而且还是在景家门口盯梢?
他看向姑雪见。
姑雪见冷声道:“别理这马车。”
李元奇道:“是姑殿主认识的人?”
姑雪见道:“一个小狐狸精罢了。”
“小狐狸精?”李元愣了下。
而旁边的李平安道:“只是小鼻涕虫。”
“小鼻涕虫?”李元更迷糊了。
姑雪见看向李平安道:“不许和她走的太近。”
李平安好似回到了熟悉的生活环境,这人际关系让他的信心、斗志、一切都彻底恢复了,他笑道:“我知道的,师父。”
李元看着自家儿子,忽地意识到儿子也许已经有自己的世界了,而这个世界里确实没有他,也没有薛凝。
他和薛凝,对于李平安而言,只是父亲和母亲。
如此而已
姑雪见撑开油纸伞,走入雨中,到那马车侧边时,冷冷咳嗽了声。
顿时,马车里一个穿着绿裙子的俏丽少女跑了出来,也不撑伞,站在夜雨的巷子里,对着姑雪见行礼,恭敬道:“见过姑殿主。”
姑雪见道:“柳露子似乎没有好好教你规矩。柳家叛变的事实不容置疑,你是叛族之女,又怎么敢靠近我神木殿的未来?”
她声音渐厉。
俏丽少女头低的越发厉害,然后似是鼓起勇气,道了句:“可是柳家不是所有人都是叛徒。我我从来没有”
姑雪见道:“还是个孩子啊
下次来之前,先问问你师父柳露子。
你应该是瞒着她跑出来的吧?”
俏丽少女头越来越低,正要再辩解什么,而姑雪见已经撑伞走远了。
俏丽少女远远儿看了一眼李元的方向,在看到李元时明显很紧张,她似乎想要走过来,但犹豫了下还是飞速上了马车。
车子掉头,轮毂在夜雨里划出两道白色的弧度,又吱嘎吱嘎响着,匆匆去远
李元看了一眼儿子,道:“你朋友?”
李平安大大咧咧道:“过去的小跟屁虫,喜欢哭,现在呵呵。”
啪!
李元拍了他脑壳一巴掌,道:“好像你小时候不喜欢哭似的。”
“我和她不同!”李平安辩道。
“有什么不同?”
“我是天之骄子,我先天”
啪!
李元又敲了他脑壳一下,道:“天之骄子?你是这么看自己的?”
“不是我,是所有人都这么看我。”李平安傲然道,他似乎已经忘记了之前跪在地上的模样。
李元点点头,没说什么,他发现姑雪见可能不会太教弟子,又或许是太过宠溺自家儿子了,搞得她好像是自家儿子的娘一样。
他淡淡道:“去沐浴更衣,然后早点休息。”
回到屋里,崔花阴和瑶珏都在。
李元想了想,又把李平安拉来,让他对“崔花阴”喊了声“三娘”,然后又对瑶珏喊了声“瑶姨”,这才让他去休息了。
待人屋中无人,崔花阴才抬手,手指轻轻捋过他鬓角的白发,眼中闪过一抹柔意,轻声道,“你已经是很厉害的铸兵师了,别再拼命了”
李元侧头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摇曳的红烛烛火,终究还是道了句:“我欲闻道。”
“可是,你已经生出白发了”
崔花阴声音里带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然后又问,“你到底多少岁了?”
六品,除非是近了大限,否则绝不会因苍老而生出华发。
李元没回答。
崔花阴道:“你放心,我这一世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是皇帝,但我没有和他洞房,所以我真正的男人是你。
你之后,我不会再嫁人。”
李元轻轻笑了笑,将她搂入怀里。
崔花阴的柔荑也摸入他的衣裳,五指穿梭。
一夜日常
清晨,雨停了。
阳光透过水珠折射出缤纷的彩光。
崔花阴依然早起,依然晨练,依然读诗依然随着瑶珏的马车离去。
李元也旋即起来。
他才吃完早饭,李平安就朝气蓬勃地冲了过来。
“爹,再试试。”
“好啊。”
李元应了声,又用嘲笑的语气补了句,“天之骄子。”
一个时辰后。
李平安双目呆滞、大汗淋漓地跪在地上,他的眼中犹然残存着那一刀的神乎其神。
他以为他看到了那一刀的高度,可再看一遍却发现他的想法就是个笑话。
李元蹲在他身侧,拍拍他的嘴巴,又抓了个镜子放在他面前,照出内里狼狈的模样。
“这是天之骄子啊?”
李平安眼中居然连怒意都被打的没有了
李元淡淡问:“你是不是天之骄子?”
李平安忽地如复苏了,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咬着牙道:“是!”
李元道:“那,天之骄子还能爬起来吗?”
“能!”
李平安好似寻到了心念,他拄刀如拐杖,支撑着站起,眯眼盯向李元,然后咆哮着冲了过来,继而又被狠狠打飞
他再冲,再被打飞。
直到他整个脸被按在地上,身子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才消停。
李元道:“我若是你的敌人,你死多少次了?”
李平安沉默不言。
李元质问道:“死了的天之骄子,和死了的乞丐,有什么不同?”
李平安嘶哑着声音,道:“死的光荣!死于追求!就算死了,也能给世间留下震撼!”
李元周身忽地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杀气,死死地锁定着儿子,他手掌往下的力度又加了几分,“那你给我留个震撼看看。”
李平安哑了,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
良久,李元缓缓收起手,坐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他期盼着在儿子眼里看到一丝放弃,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带儿子离开的计划,到时候直接把他打晕就是了。
可李平安却挣扎着爬了起来,狠狠道:“天下第一刀,从不认输!”
李元嘲笑道:“既然不停地输,那又如何是第一刀?”
李平安嘶哑着声音道:“在成为第一之前,我可以输,可若我真站到那个位置了,我就不会再输了。
我我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刀,只是在鼓励自己,在提醒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忘记这个目标。”
少年虽然精疲力尽,信心被强大的力量一遍又一遍摧毁,可他眼里还有光,就像不会熄灭的灰烬,就算被投入了冰渊里,却依然还会死灰复燃
“可是”
李元垂眸,“你为什么要成为天下第一刀呢?”
“我我”李平安结结巴巴,又垂眸道,“我想守护你们”
紧接着又道:“不!不是这个原因!
人生苦短,上天给了我先天影血,就是要我李平安站到这世间的巅峰,去梳一梳这乱世!
如此,才不枉来了这一趟!”
人生苦短
李元沉默了下,问:“今天还能继续么?”
李平安苦笑着摇摇头,比起最初的狂傲,不可一世,他眼神里已经多了些凝重。
“不了,我我要想一想怎么破你的招式。”
“想吧。”
李元意兴阑珊地转身,推开密室的门,走了出去。
他有预感,这儿子怕是带不走了。
入夜。
连营。
帐篷如小山,堆叠在某处深山峡谷。
这峡谷不知为何,气温比外面要低很多,阴森莫名,寒气瘆人
在大战前,周边猎户会称呼这里叫“窥人谷”。
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猎户行走在这里,常感到被什么东西窥探,而心惊肉跳,头皮发麻,甚至会莫名地逃跑似地跑起来
此时
火盆在夜色里照出一片又一片光域,照出黑黢黢的岩石,也照出往来巡视的江湖中人
这些江湖中人都是神木殿下属势力的门派弟子,他们都不是普通武者,而是九品八品,甚至七品。
而中军帐中,却是温度极高,在赤熊熊的高品质雪白骨炭火焰里,一个穿着花衣裳的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炉火,布满血丝的双目显出一种奇异的狰狞
可事实上,那不是狰狞,而是过于专注从而显得双目可怕。
“我所传承之秘法,乃是量地。
而这窥人谷已是我通过量地秘法而知的至阴之地。
这至阴之地只差一步,就会变成鬼域
在这般的地方,我所差的只剩下如何去利用阴气,如何将它们封入我的灵器之中
我该怎么做?”
共师喃喃着。
他钻研此道百余年,对于铸兵自有心得。
可这一次,他要追寻的乃是铸兵的至高之道————阵道。
就在这时,他听到远处有匆匆脚步声,那脚步声似在向这营帐中的镇守五品汇报着什么。
隐约间,共师听到了李师的名字。
他霍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往五品营帐走去,继而掀开帘子,直勾勾地盯着那汇报的剑客道:“李元怎么了?!”
那剑客对共师行了个礼,然后道:“李师铸出了一柄妖刀,殿主看后盛赞不已,说是已经达到了您的巅峰水准。”
“妖刀?”
“我的巅峰水准?”
“不可能!”
“那小子是有才华,但还很嫩,他未来或许能达到这个层次,但绝不是现在!”
共师满脸不信,厉声道。
那剑客不敢多言,行礼又告退。
共师抬头看向上首之人。
此间坐镇的五品有两位,一位是姑系的花家长老,还有一位是景家的另一位五品长老。
这景家五品长老道:“共师,他说的是真的,因为这兵器便是李师给我家家主铸造的”
说罢,他将他知道的家族传信一一和眼前铸兵师说了遍。
“两鬓生白发
这是折了阳寿。”
共师喃喃着。
他忽道,“我听过在很古老时候,曾经有过这种流派,李师糊涂啊。”
他不自觉地喊了“李师”,而非“李元”,又或者“那小子”。
景家五品长老看向共师,看着他此时疯疯癫癫的模样,看着他满脸疲惫,已经红肿骇人的眼睛,轻轻道了声:“李师,我是佩服的,他是个真正的铸兵师您,也是。”
共师愣了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说的也是。
无论是祝斑小儿,李师,还是我,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啊!”
他如是重新寻到了信心和灵感,双目闪着光,走出了帐篷,口中道:“可不能被这小子拉下!吾辈所求的,可不就是更强的灵器么?
那小子连阳寿都敢折,我又何惜此身?!”
今晚,他要好好睡一觉,然后,他要去这“窥人谷”最核心的阴气之地去铸兵。
那地方,极其伤人。
甚至一个不好,便会阴气上人身,后果不堪设想,且无人知道会怎样。
可是,他不惧!
因为他心底已经有了决意,已经有了勇气。
共师走出帐篷时,却见又有传信的剑客匆匆而来,满脸惶恐和悲怆。
“怎么了?”他大声问。
那剑客正低头走路,一听相问,便急忙抬头,然后恭敬行礼,用颤抖的声音道:“前线前线兵败兵败如山倒。
一十六个门派,几乎部覆灭!
向向家的五品长老,被彭弥所杀。”
共师冷笑着道了声:“残阵而已!”
继而道:“祝斑小儿,再让你猖狂几日!好叫你见得老子手段!”
那剑客又喃喃道:“还有花家五品长老,一位圣火宫前来支援的五品长老,都被灭杀都被”
他眼神里透着极大的恐惧,似已崩溃难言,“而而且,对方似乎还有红莲贼支援。”
共师:
十六个门派。
三个五品
他神色变得极其严肃,心脏上好像绑上了大铁块,沉甸甸的。
这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啊
当晚,共师正欲睡,却感到有人在帐篷外喊他的名字。
他应了声。
来人入内,正是景家五品长老。
这长老叹息道:“共师,得撤了前线,已经崩了”
“什么时候撤?”共师问。
景家五品长老道:“越快越好,最好今晚。”
共师愣了下,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霍然起身,穿好鞋子,道:“明晚,可以吗?”
景家五品长老道:“怕撑不住”
“那明天午后。”共师道,“我要去窥人谷的阴风崖上铸兵。”
“阴风崖!!那里不能去。”
“若永远畏首畏尾,那如何铸出冠绝天下的灵器?”
帐篷里,安静了会儿。
景家五品长老道:“我知道了我们会撑到明天午后。”
“好!!”
共师豪气道了声,然后取消了今晚的睡觉计划,匆匆往外而去。
今晚子时,他就要去阴气最盛的地方,铸造他的传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