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来,擦把脸。”
郑夫人手里捧着一块湿毛巾。现在正值八月间,初秋之时,五羊城地处南疆,四季无冬,这初秋和盛夏没什么两样。郑司楚练得这趟拳,身上已是汗水淋漓了。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微笑道“阿容,真辛苦你了。”
郑夫人淡淡一笑道“傻瓜!我是你什么人?火里水里,总跟着你的,还说什么苦不苦。”
郑司楚一怔,抬头看去,却见妻子眼中有种狡黠的笑意。他心头一动,忖道“是了,我怎么瞒得过阿容!”
他与宣鸣雷商议的这条计策,自是极端机密,连每回碰头都是从来不到去过的地方,宣鸣雷更是把一部大胡子都剃去了,平时仍是以假胡子掩人耳目。如此小心,他也从来没向妻子说起过。但他也知道妻子聪明无比,当年第一次与她见面时两人还分属敌对两方,那时郑司楚潜入敌阵探听消息,正是被妻子看破,差点落到了傅雁书手里。他与宣鸣雷的商议固然机密,然而每天仍要回家,妻子只怕已经看破端倪了。他凑到妻子耳边,极低地道“阿容,你是知道了?”
“嗯。”郑夫人顿了顿,也极低地说道“我随你去。”
得妇如此,夫复何求!郑司楚心头一暖,原本有点疲惫的身体一下子又精神百倍。他在妻子颊边轻轻亲了一下,说道“委屈你了。”
郑夫人不防,已然被他亲了一口,佯嗔道“该死!这般年纪,被人看到像什么样!”话刚说出,却想起现在夜已深了,自己家又是很偏僻地方,哪会有人看到?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只是颊边有些发烫,生怕丈夫觉察到自己的羞涩,便道“不知翰白现在怎样了。”
“有傅兄照料,你不用担心他。”
郑夫人见郑司楚还在拿那毛巾擦着,抢过来道“看你这一身汗,干脆洗个澡睡了吧,我给你打点热水去。”
天气虽然炎热,但这等出了一身透汗后,万万不能贪凉而洗冷水,否则周身毛孔闭塞,会得大病的。郑司楚见妻子前后张罗,有心想说句谢谢的话,但想到二人伉俪情深,说了不如不说,便也不再说,只是脱去湿衣,等妻子把热水端出来。
站在院中,他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中一轮微缺的圆月高悬碧天,映得繁星无光,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微风徐来,吹得人身心一爽。郑司楚看着天空,夜空中仿佛出现了儿子那佻脱顽皮的模样。
翰白,你早点长成吧,也许,守护共和的重担,要传到你肩上了。
他这般想着,郑夫人已端了一盆热水出来,放在院中石上道“司楚,洗干净点,把汗臭洗掉睡吧。”
郑司楚答应一声,将盆中毛巾捞了出来擦向身上。温热的水浅在身上,周身倦意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适。他心中去掉了一块心病,更是畅快无比。
郑司楚自己是聪明绝顶之人,郑夫人的聪慧更是在他之上。只是纵然是这般两个极其聪明之人,也做梦都想不到,就在远处城墙望楼之中,有一个人正以望远镜紧紧钉着他们。
这人处在黑暗之中,人也仿佛溶入了暗夜里,一直盯着郑司楚的一举一动,直到他离开,这才放下望远镜。
“亥时三刻,目标夫妇于后院对话后,目标独在后院沐浴,然后安歇。”
尽管只借着月光,但这几个字写得仍是很工整。那本本子却已记了大半,如果郑司楚能够看到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因为上面几乎记着他这些天来的一举一动。甚至,有些他自己都已忘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人写完了这几字,合上本子放好,这才收起了望远镜。这架望远镜是以极品水晶磨成镜片,非常清晰,比军中所用还要精致。这人收好了望远镜,正待和衣假寐,耳畔忽然吹来了几声笛响。
笛声很轻微,但这人却是一凛,猛然睁眼看向郑家的后院。只是那边郑司楚已经收拾东西安歇了,灯也已灭,笛声更是从另一边传来的。
郑司楚的笛技妙绝天下,他也是知道的,因此绝不敢轻易放过。他又取出望远镜往那边看去,却见是约摸数百步远的城墙上有几个穿长衫之人团团围坐,其中一个正在吹笛。五羊城因为富庶已久,读书的仕人也多,大概是几个雅士夜半无眠,在月下吹笛取乐。发现这笛声并不关郑司楚之事,这人才舒了口气,闭上了眼,准备见缝插针地小憩片刻。刚合上眼,却听得有几句歌声又从那边传来,自是那些雅士觉得吹笛不够,还要唱上一曲助兴。
五羊城的南城居民不多,这边更是很偏僻了。那些雅士大概自觉不会吵到人,所以也在放声高歌。不过毕竟离得甚远,歌声被风吹来,支离破碎地刮到几句,却听得是“铁笛临风弄。向遥天……”,然后是“掀起波涛如山……”数字。这个监视郑司楚之人倒也听到过,知道这是五羊城中一个颇为有名的少年诗人所作的一曲《金缕曲》。
“铁笛临风弄。向遥天、繁星欲坠、乱云飞纵。掀起波涛如山立,如欲天摇地动。”
那支《金缕曲》起首这几句,颇为峭拔清锐,月下听来,更是英气勃勃。只不过现在只是微风徐来,哪有什么乱云飞纵、波涛如山?而歌声传来,让人更增睡意。不知不觉,这人合上了眼,耳畔隐隐约约,又听得那人在高歌道“长天更有风云涌。说人间,英雄豪杰,本来无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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