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青龙街最高大的府邸大门紧闭,一旁开着一洞小门,门前有个鼻孔外翻的油光汉子卧在竹椅上,怀里抱着个大茶壶,呼噜震天响。
少年走上阶去,安静立在汉子一旁。过了稍许,听得两声轻吟,汉子食指捅了捅鼻孔,将手指在椅子一旁蹭一蹭,又在胸前蹭了蹭,可是眼睛仍是闭着,两手提着茶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水下肚,又翻了个身。
少年立时咳了咳,轻声说道“常管事,我这里有一封飞仙观道长给镇长的信。”
汉子姓常名宠,听得少年声音随即转过身来迷糊说道“喔,知道了。”
常宠接过信,看这小子还杵在这儿,兴致缺缺,一脸不耐烦又问道“还有什么事么?”
“有件事找白先生,我就在门口等他就行了!”少年退至门口一侧说道。
将茶壶放在一旁,汉子站起身来吼道“咋地,你杵在这儿要和我抢饭碗么,我这儿可养不起你,白先生这会儿还在授课,你可有得等”
汉子正说着话,开门声响起,一个身影从正门跨出,白衣无双,散发归束,身姿天然,望之若临山水,欲近之,入目若朝阳微月,欲亲之。
若世间有仙,在这等身姿之前也会黯然失色。
可偏偏这人面容却是生得丑陋,五官搭配地离谱出奇,似一张绝世画卷却将颜料打翻。难免让人叹息,老天竟会与世人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
这位便是飞仙观道长所说的白先生了,不过听说不是小镇本地人,是镇长十六年前替小镇从外地聘请的乡塾教书先生,一直住在青龙街的镇长府邸内,镇上人都称白先生,据说和那姓千的道士是旧识,千姓道士素日直呼其“白九”。
因为白先生教过姐姐半年蒙学,姐姐就能教自己识字,还教会了姐姐很多有道理的话,所以少年心里十分尊敬这位白先生。
但每次见过白先生后也会难免感叹,明明身姿潇洒,一派神仙气度,却就是生得一副丑面容,果然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么?
至于一丈观那开口没好话的千道士说白先生什么
郎艳独绝天外天,
散发去冠遮娇颜。
唯恐天仙谪凡尘,
平生不敢望青天。
这种话来取笑白先生,那就只当是耳旁风刮过了。
一个人的面容乃是父母生就,天地赐予,哪有什么高下之分,不过是眼高眼低,个人喜好罢了。
白先生站定身形,常宠弓腰长拜,少年作揖一拜,白先生拱手,秋风徐徐也来与先生见礼。
“想出来看看,打扰你们了”,白先生放下手,少年二人起身。
“哪里哪里,若白先生有事吩咐就是了,何须亲自出来一趟,我正准备带这孩子来见您呢,他说找您有事儿!”常宠一脸媚色,浑身恭敬,哪有先前在少年面前丁点儿的傲然神色。
“嗯,难得能来一趟,最近都好么。”看着少年,白先生语态随和,神色近人。
少年恭色,说道“谢谢先生问候,和以前都一样。”
“是么,有什么事我能出得上力的?”既然是说和以前一样,那么就是不太好了。
少年有礼,说道“先生,以前听姐姐说她的名字是您取的,今日我也想拜托您给我也取一个名字。”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作揖捧在身前,是方才领到手的三十枚月钱。
小镇有个风俗,新生孩童的名字要么由家中长辈在孩子出生前取好,男女各取一个,要么在孩子出生百天后,找镇中福寿双全的老人赐名以延福寿,作为双亲,也会略备薄礼答谢对方,镇中乡里乡亲,能帮着小孩取名高兴还来不及,所以只会象征地收几文钱,不多过十文就是了。
看着那手捧钱袋的瘦弱身形,男子眉头微皱,明明只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可却要精于世道。十三岁的年纪,周边人根本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不知是这世道打磨了他,还是他在这世道里磨砺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少年!
“是呀,那年刚到小镇,我从南边村口路过你家,正逢你姐出生,你父亲抱着你姐非要我取名”看着面前的少年,白先生不愿把话说完,是怕少年伤怀。
“你先起来,给你取名,也不是不可以,但要你收起这份大礼,如果你真想要答谢我,就把你裹子里的果子让我自取,如何?”白先生伸手扶起少年,指着阶下少年的布裹子,上面盖着一沓河边采来的荷叶。
少年知道白先生性情,并未扭捏,收起钱袋,跑到阶下就把布裹子抱了上来。
白先生自袋子里拿了一把果子,不超过三个,揣在了自己怀里。
果子刚洗过,还粘着水,看着白先生把果子揣进怀里,少年心道“早知道我就把布裹子里的果子都擦干了。”
似是知道少年心语,这位比神仙还更有三分仙气的白先生眉梢舒展。
见少年仍举着满满装着果子的布裹子,白先生摇摇头,又抓了一把揣进怀里,还是未超过三个,少年还是举着,白先生一笑,又抓了一把揣进怀里,少年依然举着,看样子是要全部送出。
常宠在一旁恭敬站着,看着眼前少年举着满满的布裹子,心里难免感叹,虽说这果子也稀罕,可对白先生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这小子当真是气运冲天,能求得白先生取名,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这小子几颗白白得来的果子就换得了?
要是当初我能得白先生赐名,还能是如今这么个境况?要是万林书院那帮小子知道有人能得白先生赐名,还是白先生主动出门相迎,估计能把那人生吞活剥了。
“来镇上也有些年头了,我从未尝过这果子,只想尝一尝味道,吃不了许多。”白先生看着要把一袋果子都送出的少年,示意少年放下布裹袋子。
少年想了想,便只得又将布裹子放回阶下,不能挡了别家的门面。
“你对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想法么?”看着少年再次返回阶上,白先生说道。
少年作揖道“全凭先生做主,”俯身下拜,并未起身。
“既然如此,那好!”白先生看着中天那开始西斜的日头说道“取名一事,玄之又玄,万物皆有其名,其名不同则其物亦不同也。其名高则道亦高,道高而身不能承其重则损其身。其名贱则道亦浅,道浅而身不与之辅者则终缚之。道与名,身与形,冥冥中,乃天定。”
又说道“你生在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又称鬼节,中元节,正是冥灵狂欢,万鬼降临之日,中元,中元……其中天意冥冥,大道玄玄,我若是你也不敢说必能承得其重,何况是如今的你,你生来灾厄不断与之不无关系,那便取其冥灵之灵字以为名,再取一个牧字以摄万灵,就叫牧灵如何?”
“赵牧灵,赵牧灵”听得神迷,少年懂又未全懂,嘟囔了两声自己的名字,少年起身又伏首,拱手朗声道“赵牧灵谢先生赐名。”
这一日,十三岁将至,少年有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