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风雪交加。
玄黑与洁白,就在此时此刻无比和谐地交织相容,不分彼此。
荒村之外人影绰绰,不停闪动。
又有轻细的脚步声,还在从荒野深处迅速靠近过来。
过得片刻,地面甚至忽然开始了微微震颤。
紧接着便有隆隆蹄声,穿透黑暗风雪传入所有人耳中。
霍忡和翁郁对视一眼,目光中已经不见心若死灰的绝望,而是充满了极度怀疑的震惊。
在刚刚感知到荒村以南的动静,以及看到金龙部主龙聖亲身前来的时候,两人便已经击穿了内心绝望的底线,只知道此次绝无幸免之理。
但是,随着后续局势的发展。
大批北荒武者的出现,则是让霍忡和翁郁大脑陡然变得一片空白,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甚至坚定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没错,就是在做梦。
而且是在做一个荒谬怪诞的噩梦。
尤其是霍忡,当年随着某个私商队伍进入北荒,又因为能写会算、心思机敏缜密,于是被商队首领看中,一步步带着他进入到了北荒贵人圈子里面,并被某个贵人收为属下。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自是知晓许多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信息。
比如说眼前这个黑袍老者,便是北荒大族金龙部的上代部主,年岁渐长后便将部主之位传给长子,自己则退隐幕后,将更多心思投注在武道修行上面。
此人一身修为功参造化,绝不是普通北荒上师所能相比。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日夜兼程赶来此处,就只是为了追杀一个假扮北荒番僧的年轻人。
如何不让他感到震惊?
更重要的是,龙聖还不是一个人孤身而来。
光听动静,观察人影,至少还有数十精锐北荒武者跟随左右。
这到底是个什么概念,有着老部主龙聖亲自带队,再加上金龙部的精锐,就算是在北荒灭掉一个小型,甚至是中型部族,也并非什么无法做到的事情。
结果现在对方这么多人,如此强悍恐怖的力量,竟然就只是为了追击围剿一个人!?
退一万步去想,即便是龙聖此人行事小心谨慎,将狮子搏兔、亦尽全力的心态用到了极致,那也不至于摆开如此大的阵仗出来。
霍忡呆呆站在那里,再看一眼背对自己的那道身影,可以确定以及肯定,这位穿着红袍的大周武者,绝对要比自己年轻许多。
刚才仔细观察期身形样貌,最多也就是不会超过三十岁的年纪。
所以说,此人其实就是一个年方弱冠的武道宗师!?
荒村之内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森寒冷意一侵蚀着身体。
再加上越来越浓郁厚重的杀机,让霍忡从头到脚尽是冰凉。
但是,就在这种生死一线间的时刻,他却忘记了害怕,甚至没有了绝望,只是莫名有些怔怔出神,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就是事实。
卫韬左右环视,目光从远处被风雪笼罩的黑暗中扫过。
下一刻,他再次看向正前方沉默肃立的那道黑袍身影。
面上浮现出些许笑容,“老先生还真是看得起我,不仅这么大年纪遑夜追杀,甚至还带着数量众多的属下,如此天罗地网笼罩下来,实在是让人心生惊讶,感慨莫名。”
龙聖双手拢于袖中,一袭黑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轻敌大意、乃兵家大忌,正所谓狮子搏兔亦尽全力。
何况你能以一己之力击杀吾族精锐百人队,连荫儿都身死魂消,就说明你绝非兔子可以形容,至少也是可以伤人性命的恶狼。”
说到此处,他一声低沉叹息,“吾年岁已老,生死大限越是临近,便愈发需要小心谨慎,不能将自己轻易置于险地之中,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所以说,如果不是怕你杀人后走得太快,无法跟踪追上痕迹,老夫甚至想请几个老友赶来一同出手,就是要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你直接镇压。”
卫韬微微颌首,表情愈发沉静,“老先生所言甚是,对待敌人自当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毫不留情,清理得干干净净。”
就在此时,一道如雷鼓声划破云霄。
就从荒村之外陡然炸开。
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中的龙聖挺直身体,在鼓声出现的同时,猛地顿足踏地,向前迈出一步。
咚!
小半个荒村都为之剧烈颤抖。
积雪哗哗掉落,还有大片年久失修的房舍再次倾塌,荡起大蓬烟尘。
咚!
龙聖又是一步向前踏出。
地面再震,与鼓声融为一处。
他每一步的步幅并不算大,最多也就相当于普通人大步前行。
但咚咚巨响连成一片,荒村地面剧烈涌动,仿佛就以那道黑衣黑袍的身影为中心,变成了不停摇晃的盆中之水。
咚!咚!咚!咚!
随着龙聖每一次踩踏地面,霍忡和翁郁便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只感到在身体都不受自己控制,心跳都与那人步点鼓声相合。
而当震荡声越来越密集,两人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甚至体内的血肉都随之震荡涌动,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实在太过可怕,让两人难过至极,七窍中都开始有丝丝缕缕的鲜血淌出。
陡然又是咚的一声闷响,翁郁终于忍不住一口逆血喷出,染红了身前大片雪地。
她两眼翻白,剧烈喘息,感觉身体已经几近散架,心脏都要从喉咙中蹦了出来。
霍忡情况稍好,却也是满头大汗,面色发白。
他怔怔看着黑衣黑袍的老者踏步而来,却无法做出其他任何的反应。
只能等着被大浪般用来的无尽气势淹没盖压,化作满地狼藉的齑粉。
就在此时,卫韬移身缓步向前。
黑红气息轰然升腾,夹杂着道道暗金光芒,朝着迎面而来的玄色身影接近过去。
卫韬脚步同样不徐不疾。
而且随着距离的愈发接近,他每一步的落点就变得愈发精确笔直,犹如以尺刻画丈量,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越来越深的通透脚印。
与此同时,他双手五指张开,犹如妖魔利爪,同时还在富有节律前后摇摆。
每一次摆动都搅动漩涡,犹如巨锤轰击虚空。
简直要将霍忡和翁郁的呆滞目光都要生生砸断,碾碎。
十数米外,龙聖表情陡然变得凝重,瞳孔刹那间收缩到极点。
他看到了那仿佛要撕裂黑暗的双掌,每一次的摇摆停顿,都落在鼓声间隙,又像是在隔空锤炼锻打在自己身上。
一掌就是一锤,锤锤砸向他的精神意志。
而越是相互靠近,龙聖越发感觉一股磅礴斥力扑面而来。
那个身披密教红袍的年轻人,仿佛与周围夜空融为一体,反而是他似乎变成了这片黑暗环境中格格不入的异类。
就要将他在一次次的锤击锻打之中驱离出去,以此破掉天人化生的宗师意境。
轰!
就在此时,金色光芒大盛。
一尊金龙虚影从龙聖身后升起,牢牢镇压住了周身一切,并且将愈发狂暴的气势反推回去。
卫韬脚步不由得为之一顿。
体内各大窍穴节点旋即爆发,破限五十段龟蛇交盘全力施展,再叠加阴阳明经和真解批注领悟的阴阳意境,陡然一尊古老苍凉的玄武虚像显现夜空,抵挡住了如山似岳的金龙灵意。
“玄武秘法,原来他是教门高手!”
“果然不愧是教门之首,七宗第一,门内弟子竟然就能硬顶住金龙部主爆发出来的恐怖气息。”
“以他的年纪,难道便是如假包换的玄武道子,就算是在整个教门之中,也是高高在上,惊才绝艳的人物!”
霍忡心中动念,满是震惊。
就当他拼命运转气血真劲,想要寻回自身控制权的时候,突然间感到头痛欲裂,眼前陡然一黑。
待到回过神来,霍忡便看到了一幅奇幻恐怖的画面。
让他心神恍惚,又倍感荒诞。
还带着几分魂不守舍的茫然。
他只看到黑袍老者最后一步踏出,肌肉筋络虬结鼓荡,身形急速壮大拔高,刹那间高过石墙房屋,望之仿若暗金鳞片覆体,狰狞恐怖诡异。
尤其是两只手臂不正常膨胀,真就如同金龙探爪,撕裂黑暗风雪轰然落下。
但这并不是他所关注的重点。
真正的重点,则是挡在他们前方的玄武弟子。
“他,他,他……”
霍忡死死盯着那道同样急速膨胀壮大,血色网络覆体的恐怖身影。
目光落在卫韬破体而出的尖锐骨甲利刺,以及背后骤然张开的暗红双翅上面,嘴唇不停翕动,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上去就如同是两尊降临人间的可怕妖魔,在这个空寂无人的黯夜荒村,同时挥舞着狰狞利爪,要将对方重新送回黑暗深渊。
这一幕景象深深印刻在霍忡脑海,或许此生此世都再也无法忘怀。
“大梵生天,金龙灵意,阴极阳生!”
“秘法阴极,玄武真意,七宿合击!”
两道目光虚空交错,精神意志尽皆提升到极点,各自闪烁着必胜的信念。
不闪不避、不退不让,于黑暗之中遽然对撞。
两人全部毫无保留,爆发出力量,誓要一击毙命,将对方碾压镇杀当场。
轰隆!!!
利爪对利爪,手臂对手臂。
金龙探爪正面对撞并蒂双莲。
陡然一道炸雷在荒村之中爆开。
以那两道恐怖身影为中心,大地陡然变得松软酥脆,凹陷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还有道道漆黑深邃的裂隙,蛛网般密密麻麻向外蔓延。
下一刻,冲击波朝着四面八方扩散,顷刻间便将周围所有积雪建筑吹飞荡平。
又有两道身影同时倒飞出去,砸穿了不知道多少残垣断壁,各自没入黑暗风雪深处消失不见。
咔嚓!!!
一道超过两尺宽的漆黑裂隙陡然来到身前,而翁郁直到此时都还未回过神来,整个人悄无声息向下坠落,刹那间便将小半个身体没入其中。
又是咔嚓一声脆响。
霍忡猛地伸手,将她一把拽了出来。
然后倾尽全力向后急退,同时辗转腾挪、左躲右闪。
艰难避开席卷而来的恐怖冲击,整个过程都是下意识地完成,大脑从头到尾几乎都是一片空白。
“咳,咳咳……”
龙聖从地上直起身体。
一边努力平复气息,一边目光警惕环视四周,想要找到卫韬的踪迹。
“刚才一记碰撞交锋,他竟然硬顶住了吾的全力爆发,实在是令人感到惊讶诧异。
玄武道齐太全当真是老而弥坚,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就培养出一个怪物般的弟子,而且还是修行了金刚秘法的横练怪物。
如果再加上当年名头甚大,就连北荒都有所耳闻的孙洗月,果然不愧是教门之首,七宗第一,底蕴无比深厚。”
“可惜吾之前寻求突破功亏一篑,没有真正推开通向阳极的那扇大门,不然就有可能将他一击打死当场,至少不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不行,此人比我年轻太多,所以恢复能力应该也更强,必须得用最快速度找到他的踪迹,趁其伤势不得好转便将他拿下,不给其哪怕一丝一毫的恢复机会!”
“他只是孤身一人,最多再加上两个收服的属下,而老夫此次雪夜追杀,可是还有着数十位族中子弟跟随在侧。”
“这就是有备无患、积谷防饥。
吾倒是想要看看,他以重伤疲敝之身,又拿什么和老夫的精锐亲卫来斗!”
龙聖心中念头电闪,猛地呼出一口含有血腥味道的浊气,陡然张口发出一声低啸。
刹那间村外人影闪烁,急促脚步连连,大批北荒武者五人一组、十人一队,结群朝着里面冲杀而来。
陡然一声凄厉惨叫从远处废墟响起,打破了刚刚恢复不久的黑暗寂静。
紧接着又是数声惨叫,就从废墟左近传来。
龙聖身形缓缓恢复,玄黑长袍浮现身体,竟然经过了刚才的剧烈碰撞而毫发无损。
他静静站在原地,眼睛半开半阖,脸上表情冰冷淡漠,完全不为远处接连响起的凄厉惨叫所扰。
甚至于听到一个个属下临死前的惨叫,他非但没有急迫,表情反而愈发平静起来。
龙聖不怕这位玄武弟子出来杀人,就怕他趁着刚才对拼之后的刹那时机直接逃跑。
那样的话,在这样的黑暗雪夜之中,如果被其抢到战马夺命狂奔,想要再形成围拢剿杀之势便要再费一番周折。
更何况这里已然是北荒大周交界之地,万一要是遇到了其他层次之上的周廷武者,就更是一件麻烦事情。
不过出乎龙聖的预料,对方竟然没有逃跑。
而是选择了硬拼对刚。
简直是血涌上头,愚蠢到了自掘坟墓的程度。
天下之大,武者众多,就算再惊才绝艳的天赋资质,若是年纪轻轻便半道崩卒,那也不能被称之为真正的天才,最多只能让人想起来生出些许感慨。
想要走到真正的巅峰,天赋资质、心性毅力,乃至于机缘运气缺一不可,如果只是依仗着过人的天赋而失去了自知之明,那也不过是个蠢材而已。
至于这些亲卫属下,在龙聖眼中自然十分精贵宝贝,但那只是平时无事的普通情况。
若是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就变成了可以随意消耗的炮灰,用性命来拖延时间,消耗敌人实力。
只要能保证最终目标能够完成,就算是全部死掉也无所谓。
就如同此时此刻,不过几十人的精锐而已,他消耗得起,也损失得起。
“这个玄武弟子还是太年轻,年轻就会气盛,总是要逞一时之血勇,争一刻之上风。
或许要等他年岁再长之后才会知道,在真正的生死面前,一时一地的胜败根本算不得什么,唯有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者。”
“可惜,他已经没有继续成长的机会了,就要在这个寒冷的雪夜,将性命在荒村之中败谢凋零。”
龙聖心境平静,波澜不惊,趁着这难得的时机以最快速度服药运气疗伤,要将自己的状态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回来。
如此就算是那玄武弟子还有余力,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就在此时,又是几声惨叫接连而起。
却忽然让他眉头皱起,转头朝着那处方向看去。
对方杀人的速度,好像比刚才快了许多,而且越来越快,再无最开始时表现出来的少许滞涩。
“难道那玄武弟子已然濒死,现在是回光返照的时间?”
龙聖深深吸气,又缓缓呼出,原本平静无波的心境泛起道道波澜。
如是又过得几息时间,他却是再也肃立不住,意识深处升起一股莫名焦躁的情绪。
陡然间,龙聖再次回想起血池之中,圣师在他临走前说过的一句话。
“那人似乎吞噬了我的灵丝,龙部主如果在附近的话,应该能感知到对方存在。”
“所以说,这个玄武弟子有可能是修习了什么秘法,可以吞噬灵丝增强己身。”
但是,龙聖还是有些疑惑。
因为听过圣师所言,又见过部族战阵通过灵丝进行的力量传递,所以他在出发时便防着这一手。